我們一家

真好！你的白天都是自己的時間。

這句話，好像跳針一樣，我聽了十多年。沒有工作的時候，我是個努力的全母奶媽媽，來回台灣美國總共搬家四次，加上扛著一個二歲的娃娃。

安頓好一切、不用再跨海搬家後，我開始「在家工作」，我仍是個全職媽媽，只是多加了另一身份，全職職業婦女。

不知為何，似乎在家工作=喝咖啡。我的人生總讓人用羨慕的眼神觀看。

這是我的一天！吃完早餐，親愛的老公和宇眉出門後的殘局。

我要花力氣整理成我要的樣子，才能工作。

洗好的衣服，要有人收才會進抽屜。

我自己超喜歡烘衣機，省事又簡單，可是許多衣服要延長壽命還是得晾乾。我家基本上是一個公共場所，隨時都有家長、朋友按電鈴來串門子，所以早上非得把衣服收走不可，連眉眉都知道同學來時她不想整家的內衣褲在客廳迎接朋友。

水槽不用說，絕對是個聚寶盆。

房間也是戰場。

一定要收過才能開始新的一天。

每個人對於居家整齊程度和乾淨要求非常不同，我不覺得自己有潔癖，但顯然大部份人覺得我有。我其實只想把東西「回歸原位」， 這樣每個人都不會找不到東西，也不用花時間和力氣在找東西上。

有些人喜歡家務，把家裡變美確實是件令人開心的事。但，家事、做飯…全不是我的興趣。如果可以選擇，我也想把這些收拾「前」的事丟給別人，每天打扮漂漂亮亮出門上班，最好回家事一切就變成收拾「後」的整齊、有秩序，還不用動我一根汗毛。

我的原生家庭，進出的人之多，每晚至少十人吃飯，三十幾坪的公寓呈現一種「乾淨的亂」。媽媽愛乾淨，但實在太多人、太多東西，家裡根本無法整齊。所以我們姊妹都不是生長在潔癖的家，只是我們家很乾淨。延續這份生活習慣，現在，我們三姊妹各自成家，每個人的家都很乾淨，外加整齊。

我想說的只是，其實想把凌亂回歸秩序的習慣，不見得是與生俱來，而是對「家」的堅持。每個人心中都有一張對家的藍圖，你是否曾經想過， 究竟自己想打造怎樣的家呢？一個舒適的家，是需要每位家庭成員的通力合作，順手把自己用過的東西放回原位和維持整齊。除非家裡有位管家，天天幫忙收拾打掃。我不想當那位管家，因為我還有許多想做的事，所以我很努力在教育宇眉和親愛的老公，兩位只會開抽屜而不會關上的父女。不知哪一天，我的早上可以看到「不是我」收拾過後的整齊？

那，我就真的不用百口莫辯，我都在喝咖啡了！

猶太人的節日很多，和我們一樣，無論如何最後都是，「讓我們好好享用今天的晚餐吧！」

不同的是，開動之前，他們非常認真傳承每個節日的傳統。例如這個逾越節，就是在講敘出埃及記的過程，猶太人受不了當埃及人的奴隸，所以最後決定離開的故事。

我喜歡猶太文化，因為他們吃好！和我一樣，民以食為天，所以我們一拍即合，猶太人都喜歡和我做朋友！他們文化當中還有一個部份我也相當喜歡，就是要幫助別人。至於他們助人的對象有多麼寬大，只限助猶太人？看起來他們相當排外。還是助他們喜歡、想要幫助的人？就不得而知了。我只知道和他們相處時，他們從長輩開始，諄諄告誡下一代助人的觀念。

親愛的老公高中年代的好友，一家四口是我們新地下室第一組房客。在我們受邀逾越節時，他們也抵達紐約。眉眉和年紀相彷的好友女兒，看來一拍即合。女孩們喜孜孜的計劃著，如果可以自己到紐約市逛街的話…？

就是有我們這種沒規矩的父母。「你功課若作的完，下課趕快坐火車到曼哈頓，你們今天就可以到第五大道去逛街…」

十年前，她們第一次見面時還這麼小！

擠時間，在我們這個家庭，天天上映。應該這麼說，其實我看到、在我身邊、和我們一樣忙碌的家庭，大家都超會擠時間，越是忙碌的人、越會安排時間，同時做一百件事，而且每件事都做的很好。反觀那些不怎麼忙的朋友，反而是最忙、最沒有時間。

我其實認為，問題出在彈性和選擇。

大部份的人，生活一點都不能有彈性。例如今天我小孩要上體操課，我就不能做別的事。又或今天我們一家要去超市，所以不能相約吃晚餐。說的振振有詞，我聽的莫名其妙。

如果朋友邀約吃飯，我一定會把家庭活動排開，早些或晚些，也許吃飯吃一半，遲到或早退？這樣我們家還是可以做到每一件事。當然，如果行程是上課、或學校活動或劇團採排，控制權不是在我手上的行程又另當別論。事有先後緩急，朋友相約困難度很高，特別是現在我們這三明治時期，上有父母下有小孩，誰不是滿滿行程硬擠時間出來吃頓飯、見個面？事實就是沒有那麼多下一次可以約吃飯，或者人家也沒有那個美國時間空個三五小時一起吃飯。

剛認識親愛的老公時，他和我說了一個重要緊急四格表，我聽的嘖嘖稱奇，永遠銘記在心。很多事是又重要又緊急， 當然一定要第一順位完成。但大部份事沒有那麼重要緊急，所以我們得選出順序。這順序完全因人而異，取決於每個人的價值觀。

我覺得，人生大部份的事情，緊急，可是不怎麼重要，例如學校考試，一次考壞不會怎麼樣。所以宇眉可以用平日上學時間的下課後，和遠道西岸來的朋友去曼哈頓逛街，明明白天要上學、明天也要上學。我想這樣的安排，對許多人來說絕對匪夷所思。我認為撥出時間和家人、朋友相處，遠比其他事重要許多，而且一定是要面對面、坐下來，專心的交談、認真的吃飯。不是透過手機一張奇怪貼圖，就自以為表達了許多關心。在我看來，那是自我感覺良好的關心，對方一點都沒有感受到被關心。但我也知道我們台灣人的習慣和觀念，家人就是家人、永遠不會不見，所以不用花力氣時間金錢去經營。有空的時候再見面就好…家人朋友，順序排到不知第幾位去。最奇怪的現象就是所有的人聚在一起吃飯時，每個人都在用自己的手機!! 我想，這就是為什麼，其實我們台灣人的親子關係，一直不是非常親蜜、緊密的原因。

有許多事重要卻不緊急，例如鋼琴課、游泳課…。大部份情況，課程的學費都是預先繳清，老師當然主張不要缺課，會落了課程。但，我卻認為這些事是重要卻不緊急的。偶爾遇到況狀，請假一天完全沒有關係，又不是要去參加奧運，少一天練習、落一點課程，天也不會塌下來。這完全只是我個人主張，不只用在宇眉的生活行程，在工作上更是發揮的淋漓盡致。對學生的請假我從不刁難，不用補課也不用付錢。人生有太多比來上課還重要的事，不要搞錯了順序。我對五十五堂課的學生都說一樣的話…

台灣人的價值觀，和我最不同的還有一項就是「金錢觀」。大部份的人做選擇，絕對是用時間換錢。可我小小腦袋，小學時就拿過計算機，算著自己一生到底可以活幾分鐘。計算機按了幾下之後，我就決定我不要浪費自己的每一分鐘。原來，生命是那麼短暫！

所以雖然我的數學腦袋異於常人的不好，可是我過日子比任何人都努力。因為我知道每個人的每一分鐘，都在往盡頭靠近。

台灣人選擇錢，可以路邊停車絕對不停進車庫。問題是路邊停車可能要多花半小時…沒關係！可以省100塊台幣！我感覺，大部份的人是做這樣的選擇。但，我不行。半小時我可以做一百件事，從小我就選擇直接停進車庫！在紐約，每小時停車費要價不低，二十到三十美金。即使這樣，我還是常常選擇車庫停車，不是我喜歡花錢，而是我永遠有上一件事和下一件在等待。我的生命從沒有多出來的時可以花在路邊停車半小時。

朋友前來紐約時，我們的生活並沒有停擺，行程依舊繼續、眉眉依然上學、我還是工作、逾越節還是得去…但，我們選擇珍惜十年難得一次的相聚，身體上當然很累，又要工作又要玩，可我覺得人生的充實度、朋友的親蜜感、就是這樣堆疊出來。

你可以永遠選擇小孩在家做功課、補習，最後每個小孩都是最高學府畢業的人生勝利組；選擇家庭步調輕鬆健康，生命簡單平靜…

親愛的老公和我，選擇將來老的走不動時，回憶起來全是有趣和精彩的人生。我們的戶頭絕對不會有好幾個零的數字可以算，但多一個零和少一個零，真的那麼重要嗎？即使有一天，我累的直接閉眼回歸塵土，我的生命也是充滿趣味，永遠沒時間無聊、空虛和害怕。

我是救火隊員！

這天，是星期三，我一如往常忙著整個下午的中文課。老舊的手機簡訊聲不絕於耳，吸引了我的注意。

趁空檔我看了一下手機，是什麼事這麼緊急？

一個許久不見的好友，孩子A也是我的舊鋼琴生，已沒上課好一陣子。落落長的簡訊簡言之，就是A星期六要考紐約州的音樂歌唱檢定，學校伴奏老師星期一才告訴A他得去彈一個喪禮，所以無法幫A彈星期六早上的考試伴奏。老師給A另一位伴奏老師的電話，無奈A接連尋問了好幾位老師，直到星期三都沒有好消息。

媽媽是我在鎮上最早期的幾位好友之一，靈機一動想到我這，當然，她也抱著渺茫的希望，直接說明她知道我應該週末也在教琴，如果有那麼一點的機會，她一定會照規矩付鍾點費。

通常我在教課的時候，除了緊急的請假簡訊，我是從不回覆簡訊或e-mail的。但，這事非比尋常的緊急。星期六的考試，星期三下午還沒有鋼琴伴奏。我說，琴譜先寄給我，我看一下難度，三個晚上我也沒把握練的來。

晚上九點，我終於結束工作，翻了兩下琴譜，深深吸了一口氣，我決定免費接下這份緊急救援伴奏。

這輩子我怎麼也沒想過，自己會走到這樣的一天。雖然不是科班出身，這句話在十年前剛開始教學時，我會很刻意、清楚的告訴家長，十年過去，我已不再綴述。每天坐在鋼琴上的時間，六小時、八小時為單位，要練一首歌，真的不用花我太多力氣，不是自豪也不是驕傲，就是熟能生巧，正好我最喜歡的，一直是這件事，從小到大、沒改變過。

這興趣不知不覺變成我賺錢的工具、也是我助人的工具，十年下來，我比以前更喜歡彈琴。過去，我知道，自己半調子，比平常人厲害一些，遠比不上職業鋼琴家。現在，我還是知道，自己在哪裡，只是沒想過，自己竟然有機會練到這種程度。

星期四，我已胸有成竹。還有心情拍照著我們家院子裡的巨無霸浣熊。又要回來生小孩了嗎？我開心的呢！

星期五晚上，A帶著明天要考試的琴譜，開心的跳進琴房，準備和我做最後的練習。我翻了一下，心漏跳了一拍，這琴譜，和我星期三拿到的，完全不同。

「所以，這是我們明天要用的？那，我一定要照這書上彈嗎？」

「我想是的…」A看著我，很快的察覺事有蹊蹺。「怎麼了？」

我不想驚嚇她，「這譜…和我之前拿到的不同…」我也想不出更好的詞來詮釋這件事。

「我現在立刻打電給學校老師，問看看要怎麼辦？」換她手足無措。

我再吸了一口氣，「沒關係，不用打了，我們先這樣練，我慢慢彈，你唱你的，我會跟你。等會兒你先回去，給我一個晚上練，明早我們再多練兩次再出門。」

老天爺，對於你給我的人生，我從來沒有抱怨過。只有小小的一絲期待，可以不用這麼緊張、刺激嗎？我親愛的老公和女兒，很希望我能夠長命百歲。

等到學生全離開，我可以開始練琴，已經八點多。我的注意力集中度，只剩下沒幾分鐘的時間。

就這樣，美好的星期六早上，S和A早早就到我們家，簡單的練習後我們就出發應考。S相當抱歉，一週我唯一休息的一天，就這樣被他們占掉。

我看著窗外美好的藍天，搖了搖頭，「真的不用，如果不是因為你們，我還沒有今天這機會出門郊遊，雖然是壓力很大的遠足，可是我覺得很有意義。」我發自內心、誠摯的告訴他們，我的感覺。練習的過程當然不輕鬆，這麼緊湊的時間內要完成一首歌也真不是件容易的事，可是，我們做到了!

可能我真是天性樂觀，整星期工作不休息我也無所謂，學生加考試加眉眉沒有句點的行程加做天天做便當的母親…天天累的倒頭就睡我也不覺得痛苦，綻藍的天空、美妙的音樂、悠揚的歌聲。我知道世界真的不怎麼美好，人生的課題也好是困難，但，我是快樂的，滿足、自信而且充滿力量的！

朋友問，「為什麼你們每次度假都帶眉眉不同的朋友？」

好幾趟度假，回程順路，所以我們和朋友相約吃飯，當然也帶著和我們同行的眉眉與朋友…

朋友奇道，「哪來這麼多朋友可以帶出門啊？怎麼我小時候都沒有朋友要帶我出去旅行？而且，你們這對父母為什麼都不用和小孩自己的時間？」

朋友是土生土長的ABC，說了一口流利的國語、台語和英文，頂著MIT工程碩士和U Pen商學院碩士光環，奇怪的看著我們這對父母。連珠炮一堆問題…

只是我們一家三口的旅行，當然很棒。但若永遠是一家三口，久了難免無趣。偶有家人和朋友的加入，絕對比較麻煩，例如本來只要說中文的三天兩夜，忽然得多出許多英文；開銷而言，四人和三人絕對不同。這趟行程，我們甚至給眉眉與朋友訂了和我們夫妻不同的飯店。看起來奢華，其實我只為了給自己多換點私人空間。

我非常需要出門輕旅行！現在的我，無需大旅行。輕旅行，三天二夜、或二天一夜，收拾東西簡單、開車幾小時就可以到達，不用担心飛機的時間、也不用面對安檢的繁瑣，最適合不能再加上任何一點壓力的我。大旅行，又是時差又是行李、加上飛機的舟車勞頓，只會給我帶來更多的疲倦，除了回台灣，這幾年我早已放棄華麗的歐洲大旅行。

我也鼓勵親愛的老公和眉眉，如果有機會，和朋友家人大旅行去，千萬別浪費了機會。媽媽自己上山下海，單身時就走了快四十個國家。下個階段，我會再繼續我的旅行人生，但，暫時，我需要的只是輕旅行。加上我非常需要「自己」的時間，眉眉和親愛的老公如果有機會暫時和我分開，對我來說就是最好的在家旅行！

正因如此，眉眉的歐洲旅遊、遊輪旅行，全是和家人或朋友出遊。親愛的老公這幾年的歐洲之旅或國家公園之行，也不見我的身影。

朋友嘖嘖稱奇！

我的確是事事都有自己的理論。眉眉當然喜歡到世界各地的大旅行，但她也極喜歡和我們這對奇怪父母的輕旅行。我說這是她和朋友的青少女網美度假！這年紀的女孩，喜歡拍照、打扮、逛街、享受美食…我只能說，謝天謝地眉眉朋友的父母，對我們夫妻信賴度極高，小孩和我們出門沒人担憂。對於我交代何時出門何時回家的信件或電話，沒有父母真心想知道細節。就是「三天後見！」其他沒有人真心在乎。

「那錢呢？怎麼付？」念商學院的朋友果然對數字特別有感覺。

「朋友的父母一定會說要分攤開銷。如果想和他們分攤就開口明說，我自己的做法是飯店和吃飯沒有差多一個小孩，反正我們本來也是要住也是要吃。但孩子自己在外面吃喝玩樂的費用或逛街、只要不是和我們在一起的時間，就是自理。」我說的頭頭是道。

親愛的老公和我能夠利用眉眉和朋友閒逛的時間，自由自在隨心所欲，想吃什麼想做什麼，全只管我們自己便是。這，就是我要的輕旅行、完全放鬆、不用看時間。孩子們相當聰明，想吃高級餐廳時，自然就會黏回我們身邊，根本不用特別找家庭時間…

眉眉是不折不扣的獨生女，加上我們遠居美國、沒有「家人」環繞身邊。所以我們這家三口的家庭形態，和有兄弟姊妹的家庭、或者有其他家人在身邊的家庭生活非常不同。我不想養出公主獨生女、也不想教出世界繞她運轉的嬌嬌女。和朋友旅行的過程，她會學到和「別人」 – -我和親愛的老公以外的人，生活在一起的點點滴滴，她得配合、得學會和人家吵架、然後和好、得照顧朋友的情緒、得分享食物…

一次又一次的輕旅行、大旅行，我很自豪我教出了旅遊好咖！

我自己也真心喜歡，和宇眉與朋友的輕旅行。

朋友星期四半夜的飛機抵達紐約。工人直到星期三仍然沒有要退出地下室的跡象。雖然我很愛他們，但再耐不住性子，「我想，你們應該今天要開始清地下室的裡面了吧！我的客人星期四就要到了。」

換工人問，「他們明天幾點到？」

我才不要告訴你們他們半夜才到，心裡扮了鬼臉。我說，「中午過後…」這也不算說謊。

教學生涯裡，我學會了很重要的人生哲學。我無法要求別人，包括學生、小孩、伴侶…事事照我想要的方法、節奏完成工作、甚或功課。即使面對工人，你以為付錢就是老大嗎？他們也有自己的步調。這五個月來最常發生的戲碼，就是和工人溝通完，我得奪門而出，撥電話給親愛的老公，背後大罵工人一通，把惡氣全出掉，才能回家。否則我無法笑臉迎人、更無法不口出惡言…

但，生氣和彼此漫罵完全於事無補，所以我的選擇五個月來始終如一，再生氣也不生氣。

好言溝通，絕對是完成一件事最好的辦法。

 

下午，趁他們進進出出之際，我做賊般偷偷摸下樓。眼前的乾淨讓我如釋重負。終於，他們把工具全清出、還給我一個完工的地下室。我們一家三口，下班、下課已經九點，七手八腳團結合作，非得在客人抵達之前，把工地變成舒適的客房。

又是一個忙到半夜三更的打掃夜晚。隔天，我們每個人都掛著兩大眼圈、上班上學去。

歷時五個月，工人終於退出我們可愛的小窩，而且我們相安無事，甚至我可以說，我們相親相愛。

問我，到底這段時間做了什麼了不起的大事？地下室現在該美輪美奐了吧？沒有！就是一間空蕩蕩的地下室，加一間全新的小廁所。

就這樣，卻搞的我們一家三口雞飛狗跳大半年。

我說，這是繼父母過世，榮登我的人生辛苦事件薄第二名事件 – – 與工人同住工地大半年。而且無縫接軌迎接客人！

說起來好似容易，他們在地下室工作，不影響你的樓上生活！

一天拖三次地，家裡仍是一層厚厚的灰；敲敲打打的機器聲，大到我只能往二樓跑；永遠約不完的房屋檢查，讓我見識美國政府的小心翼翼和大家的奉公守法；和工人溝通的困難，完全是一種我說台語他說西班牙話、大伙各自帶著成長背景生活在美國大融爐的生活寫照，超級難溝通。加上之前的撞車、親愛的老公跌傷手臂…這半年，生活不僅不能慢下步調，每件事更提升難度。

我說，大概再沒有什麼事能難倒我們夫妻…

就是這麼痛苦，更要在百忙中享受生活！

拖著眉眉和朋友，我們度假去。

工人仍然進進出出、我們一家三口依舊忙的不可開交。原本以為二月可以完工的地下室，進入四月還看不見交屋日期。我一直好意提醒，四月的春假，我們家可是有一家四口的朋友遠道西岸前來度假，你們千萬別到那時還和我住在一起…

南美洲人天性樂觀，「不用担心，我們四月有別的工作。」

但，日曆早已進入四月，他們還是快樂的和我們同住。

我的白天，早也給工作占滿。但不知為何，還是給人一種白天就是喝咖啡的休息時間。

我有個注意力不能集中的五年級學生，台灣管叫過動症，美國說是ADHD。教她彈琴向來要耗費我比一般學生多的心力，但，我說她有自己的學琴方法。

五年級，在我們這，她進入了國中。很明顯的，她有了非常不愉快的國中生活。一直和她近距離工作的我，不用她說，我也看的出來，這孩子不開心。

這天，我們討論著鋼琴發表會的曲目，她說，她想彈獅子王裡的歌曲，因為她才剛參加學校音樂劇演出，非常熟悉也喜歡它的音樂。我答應她，會試著找出合適她程度的琴譜。

這就是我的白天，樓下熱熱鬧鬧，樓上我也七手八腳。

一首十頁的歌，我得重新整理、改短，否則一個學生彈完就五分鐘去了，今年我有四十五個學生，音樂發表要彈幾小時？再來，十頁的歌對這個學生來說難以吸收消化，非整理出她的版本不可。

修定後的第一版本，總長七頁。上了五分鐘的課，我就知道她還是學不進去。一來這種耳熟能詳的曲子，孩子不太願意一個個音符去讀，他們急著想彈出美妙的音樂，所以雙手遠跟不上眼睛和腦袋裡的音符。二來流行音樂有時音域較廣，不單只停留在五個手指五個音符。大幅度的移位兩下就考倒我這個問題學生。

我不勉強，笑笑，「如果太難我們可以繼續學這首歌，但音樂發表會彈別首歌。這樣你就不會有太大的壓力。」

孩子看向我，慢條斯理卻字字清楚，「除了這首我不要在音樂發表會彈別首歌。」

我不知道別的老師會怎麼做。但，我聽到了她的堅持。

把宇眉送出門後，也才七點多，我翻出修定版，再改、再寫。我的早上，還有家長學生、褓姆學生、阿嬤學生…我得在他們來之前完成我的重寫樂譜。

一張桌子亂七八糟，親愛的老公就坐在我的對面享受早餐和熱騰騰的咖啡。

不知為何，即使如此，工人還是覺得，不能電話打擾親愛老公的工作，可是，可以隨時給我瘋狂敲門、打斷我的在家工作？

好不容易二版修定成四頁，我立刻給學生媽媽打了電話，請她過來拿新譜。

學生媽媽進門看到我剪的亂七八糟的譜，眼眶一紅，眼淚奪眶而出…

我心也酸，靜靜傾聽她的故事，孩子困難的學校生活和父母的努力。看著自己孩子，不再笑了、也不熱愛食物、一切學校的學習對孩子而言就是困難，母親的小小心願只希望孩子快樂。我告訴她我和孩子的對話，原本我也是想勸退，在她堅定的表達後，我只有一個念頭就是幫助孩子完成心願、想盡辦法也要寫出她可以彈的版本。我很慶幸自己有聽到孩子的聲音，而不是試圖打消她的念頭，我不知道她的這一年這麼困難。

音樂的世界，真的很療癒。

「眉眉，姨媽問你能不能唱Moana的歌，How far I’ll go 給她聽？錄下來寄給她。」親愛的老公問道。

眉眉眨眨眼，無辜的回答，「為什麼不叫Moana唱給她聽就好？」

我們母女，用我們的音樂，帶給身邊的人許多快樂。

轉眼間，我和工人住在一起的日子，堂堂進入第五個月。

每天，進出家裡的工人不計其數。我說，我家風水好，連工人都喜歡。

忙的不可開交的下午，我從琴房的窗戶望出去，怎麼水管工人的車子也在？仔細一聽，樓下熱鬧的像在開派對般，大概是水管工人別處工作收工回家前，特別轉過來我家和工人小聊片刻才要打道回府吧！

整理院子的工人也開工了，我的生活，環繞著工程車。

因為長時間沒有地下室，我們的生活一下少了許多收納空間，除了生活中本有的忙碌繼續，我還得想盡辦法精簡生活用品。加上最近不斷看到海洋塑膠垃圾的污染，動物們死於滿肚的塑膠垃圾，我愛地球的本能完全被激發。

雖然工作忙碌，但我還是盡可能的準備三餐，當然，週末一定得有幾餐外食，減輕週間的備餐負擔。台灣料理通常是我們的最愛，親愛的老公說，這才叫真正的食物。服務生好意提醒，「你們只有兩個人，吃不完這麼多吧？」

「沒關係，我們會打包帶走。」

是的！工人教會我的一課，就是帶盒子到餐廳吃飯！

「只有你會帶盒子去吃飯還不會不好意思。」親愛的老公笑…

不會！真的！我一點都沒有不好意思的感覺。看著這些盒子，我非常有成就感！

台上一分鐘，台下十年功。

眉眉在「芝加哥」劇中，飾演一位被吊死的匈牙利女生。這畫面之後的下一秒，她得消失在舞台上。

看起來極簡單的一個畫面，技術上卻相當困難。

她站的地方是一個細小高台，沒有後面也沒有旁邊。她有一秒的時間可以「消失」，往下退一步在劇組為她準備的椅凳上，而且身體得呈現這個姿勢3分鐘，等到台上的燈全暗了後她才能離開。

椅凳相當不穩，三張疊起來又有一定的高度，所以劇團安排了另一位學生，在旁守著準備眉眉掉下來可以接住她…

果然，第一天登台的「消失」，眉眉直接跌坐在團員身上。

為了這一幕，採排時順了二、三十次。

我也是在眉眉演出多年後，更深切的體會這句話。台上的那一秒，不知要花這群孩子多少心力、體力和時間？

眉眉不喊苦，只是回家常全身酸痛。穿高根鞋一跳好幾小時的舞，應該要腰酸背痛才是。

劇團的同學，早已習慣明星般的眉眉。每場戲，她的朋友全是這樣包圍著她。而且，完全不是我的安排，全是朋友自己買票、想辦法來捧場。這天，一位阿嬤家長傻了眼，楞楞地問了親愛的老公，「這些，全是她的朋友嗎？」接著說，「這種演戲的孩子通常都沒什麼朋友的…」

用眉眉的話說，演戲的朋友全是怪咖，大部份有社交問題，就像藝術家一樣，不太正常。所以他們在學校多沒朋友，劇團就是他們的全部。

劇團不是眉眉的全部。但，她用自己的方法，卻也在劇團中找到自己的定位。她和團員成為極親蜜的戰友，卻因為還有學校生活巧妙避開劇團朋友之間的紛爭。這麼多年來，眉眉從沒像其他成員，以劇團為家，也極少和團員有私交、課後的約會。

我說，她和我很像，交朋友一點都不急。從三年級到八年級，她就是為了演戲而到劇團。

七年過去，我們從安靜的站在角落，一位團員也不認識，到現在，團員介紹名單中，還是除了眉眉是亞洲人，其他成員清一色白，這麼「美國」的地方，我們也慢慢有了自己的定位。

我的感覺仍然一樣，不會因為在這裡住久了，這裡的人就會接受我們。要融入不同文化、不同群體，真的要有相當的努力、漫長的時間，和運氣。

另一位阿嬤家長走向我，簡單的自我介紹後，極有興趣的問候起我們一家。我看著包圍著眉眉的朋友，回答她的問題，「我沒有家人在這裡，就我們三個，那些都是她的朋友…」

眼淚忽然像斷線的珍珠，再也忍不住。在這裡，我從不寂寞、也很快樂，可是，我很想很想我台灣的家人…看著每個團員身邊圍繞的全是家人，我雖為眉眉開心卻哭的不能自己，我想，我哭我們在這裡成就了一切卻沒有「家人」分享。阿嬤緊緊抱住了我，用一種很明瞭的眼神安慰著我…

大家庭長大的我，從小不管什麼場合，永遠是一大群家人。好像什麼事情只要和家人在一起，就會平安無事。當然，這群大家庭也是吵吵鬧鬧、紛紛擾擾，可我們一直相互扶持。在美國生活眨眼就要二十個年頭，我早已習慣、也愛上這裡的一切。只是，再長時間，也沖不淡對家人的思念。就連那些討厭的家庭鬧劇，有時想來也覺的十分有趣。

在這樣的一天，這種思念的感覺特別強烈。

我很喜歡看美劇，雖然生活非常忙碌，可我覺得我是不折不扣的電視冠軍！

所以我常說，電視劇很多時候看起來全是「亂演」，其實，他們真的沒有亂演。電視劇的內容，全在我平凡的日常生活中上演。

我不用Facebook，臉書，可是我把它當新聞媒介的一種，每天會用它關心鎮上發生的大小事。

這天，我看到一個非常有趣的照片和發文，網球場裡來了兩隻嬌客…

羊寶寶！

乍看照片，我楞了兩秒。那平常在我們家院子閒晃的是誰？喔…那是鹿…不是羊！

我笑了出來，這小鎮生活真是無奇不有。哪來的兩隻羊寶寶？

接下來的整天，每個學生、家長推進我的琴房，話題全繞著這兩隻羊打轉。

「你去球場看羊了嗎？」

「你知道今天鎮上的新聞嗎？」

「我媽帶妹妹去看羊了…」

兩雙羊寶寶為小鎮增添了喜感。最後我看到的結論應該是，某人家養了這兩隻羊，不知為何給羊跑了出來，應該有是善心人事担心他們在大街上亂逛、危險，所以把他們帶進球場。至於怎麼把他們用乖乖引進球場一舉，我是佩服的五體投地。如何辦到？

胖嘟嘟的藍鵲和走失的羊寶寶，帶來春天的氣息。

百忙中，親愛的老公仍然相當好動的帶著三個女孩，來一趟季末滑雪行。

我早就放棄和這對父女的南征北討行程。週日課表從早到晚，不知該高興自己聲名大噪生意興隆？還是感嘆連放假都得工作的勞碌？

今年，眉眉的劇團生涯進入高中組。成員少了許多，水準也提升許多，會留下的，多是非常熱愛舞台演出、也耐的住這份辛苦的學生。

演出前一週叫tech week，團員幾乎呈現一種住在劇團的狀態，除了上課時間之外。我的生活通常在這週也會緊繃到極點，一來要安排宇眉下課到戲院的接送，再來還要張羅劇團成員的食物，從水餃、春捲、蔥油餅到大蒜麵包，我只能說自己攪盡腦汁，想辦法生出容易用手拿、接受度又高的中式食物，盡可能的在三點半備好，讓宇眉可以把熱騰騰的食物帶到戲院。

親愛的老公總說，我的人生就像一場戲。

是的！我一直想要輕鬆一些…

星期一，我有六小時的課，壓力極大的算好幾點要開始煮水餃，我才能完美的完成每一件工作。工人，是我的不定時炸彈。十一點，在我躺好準備小睡片刻、迎接再來完全沒得休息的戰場前，叩叩的門聲從地下室直搗我房間。「Hello，我們現在可以上來做櫃子嗎？」

「現在？」我穿著睡衣，眼睛睜了老大…「不行！我今天行程很趕，等下要煮東西、三點要開始上課。你們現在才要上來做櫃子，等下我所有的事都沒辦法做。而且，我沒有時間收櫃子上的東西…」我一口回絕！

「可是…」工人一連串的理由，簡言之就是「非得、現在、立刻」上來做這件事不可，我超想尖叫，這世上終於遇到比我還「番」的人了。就是工人！他們沒有安排行程的能力，但很有執行的能力。所以，他們叫工人！

「你煮你的東西，我們不會影響你的，而且我們還會幫你收櫃子上的東西…」南美洲的人都這樣熱情、天真又有行動力嗎？

幾分鐘後，整組櫃子已消失在我的眼前。

這下我不僅沒得小睡，還得在漫天灰塵和震耳欲聾聲中完成我的水餃大餐。

三點一到。工人完成了大部份工作，悄聲的告訴我，剩的我們明天再上來做，這樣我就不會吵到你上課。

「不不不，我寧可你一口氣今天把剩的工作都做完，明天不要再上來了。這樣可以嗎？」雖然，我真的對我們家工人的作品非常滿意，但我真的不用天天看到他們，更不想他們天天在我家走來走去！

這件事，說回來就是親愛的老公和我，為了處理眉眉那幾十雙鞋，量身訂做了一組鞋櫃！所以戰場由地下室一下拉上一樓。算是另一種自討苦吃的自虐行為嗎？

「你要放輕鬆一點…」每個人看到我，像約定好般，全說著同樣的話。

我真的很想放鬆、很想早上不要六點半起床、很想不要管眉眉的假髮、很想學生多多生病請假…

可是，老天爺聽不到我的心願。

工人雖然比較不文明，但非常努力工作、也認真善良。似乎有聽懂我的哀號，他們想儘辦法「小聲一點」，一口氣做到五點，把整組櫃子訂了回去、還吸好地板，留給我一個美麗、安靜的明天。

親愛的老公和我，這十年來被房子訓練有素，面對殘局我們很有一套，飛快把家裡恢復原狀， 連週週進出的打掃阿姨，都沒發現我們短短一天竟巧妙的塞了一組鞋櫃進家。

點了一下，足足塞進了三十一雙鞋！看著那消失在眼前的鞋子，我忘掉整天的痛苦。

關關難、關關過。接下來的一週，讓我們專心陪眉眉百老匯的這一仗吧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