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們一家

眉眉的學校，從三年級開始，每年會有兩次音樂會，兩個年級一起辦，三四年級一場，五六年級一場，七八年級一場…節目和練習都是各年級分開，例如三年級弦樂團，四年級弦樂團，或者五年級管樂團，六年級管樂團。

眉眉對音樂從小就展現高度興趣，說是從我來的嗎？也不盡然。我既不會拉小提琴，也不會吹長笛，唱歌我雖然喜歡，可也沒有她這麼熱中。

今天是五六年級冬季音樂會，眉眉的小故事，還是很好聽。

故事從介紹第一小提琴這張椅子開始。弦樂團裡，最競爭的就是這把First Chair，第一小提琴。眉眉這一屆，她不是最會拉琴的孩子，同屆有2個學生，都是三歲就開始學小提琴。一個是男孩子，一是眉的死黨C。C拉了一手好琴，可是她從來不喜歡在別人面前拉琴，根據眉眉的說法，C一點都不喜歡拉小提琴，而且她等著想要退出弦樂團。男孩子學音樂，這麼小的年紀我個人覺得態度不比女孩，三天補魚兩天晒網是比較普遍的狀態。眉眉從三年級開始拉小提琴，我讓她隔週上課，忙一點的時候或者暑假，小提琴就休息，對我來說，這只是眉眉的第二樂器，拉著好玩就好。

表演的前一天，眉眉還沒坐下吃飯，就開始她的小故事。「媽媽，你知道老師叫C坐第一小提琴的位置，可是C堅持不要，她說她不敢，她沒辦法上台敬禮，也沒辦法坐那張椅子拉琴，她覺得這件事好恐怖。然後她一直踢我的椅子，叫我幫她…」

我說，「這事應該不是她說的算，如果她不想，老師會找合適的人來坐那張椅子。」

眉眉接口，「有啊，老師就是叫我坐啊！」我說，「那個男同學呢？」眉眉說，「我覺得他在學校的表現沒有很認真，所以老師沒有叫他耶！」

C是我們的家庭好友，算是我半個女兒，從小看著她長大，我也看著她都是音樂家的父母，試著把音樂教育植入她的血液裡，可是，我必須說，我想他們的音樂教育，在這孩子身上是失敗的，雖然她拉了一手好琴。其實這發生在大部份的孩子身上，父母投入了大量時間、心血，可是孩子似乎一點都不領情，音樂這麼愉快的事一點也沒在孩子身上變成熱情！

眉眉這孩子有一個很大的優點，就是知道自己「在哪裡」。她知道自己的程度，知道自己的長處，知道自己什麼比別人強，什麼不比別人。從小我是這麼教育她，知道別人比我們更好並不是一種失敗，所以我們不用害怕承認別人比我們好。我們需要知道的，是自己在哪裡。就好像她喜歡音樂，可是鋼琴彈的比她好的孩子比比皆是。有些父母聽到我這樣說，會勸我，你這樣太沒信心了。我心裡總想，我不是沒信心，我就是太有信心，知道我的孩子比一般人好，但比不上那些天才兒童和瘋狂練琴的孩子。我自己不會、也不打算教眉眉，你就是和那些天才兒童一樣厲害，你是最棒的！

我們總對她說，對爸媽來說，你是最棒的。可是，還有很多人比你厲害。我們要欣然接受別人比我們更棒，這就是運動家精神！

所以眉眉對於要坐第一小提琴這張椅子，一點都沒有喜悅。她太了解，坐那張椅子的意義。她說，「這張椅子明明就不是我的，我沒有高興，我只是幫她和老師一個忙。而且其實我覺得「感覺」很差，好像我偷了她的位置一樣！」

我安慰道，「眉眉，人的學習是很全盤的，如果她很能拉琴，卻沒有上台的勇氣，那是她接受的訓練不夠完整，她不夠喜歡這整件事，一點都不是你的錯。而且，如果你不夠好，老師也不會叫你去坐那張椅子，老師會去找一個比你更好的孩子，去坐那個位置。今天這整件事都不是你求來要來的。你只是盡力做好你該做的事，你確實是幫她一個忙，但老師也肯定你的實力。」

我嘴裡這麼說，心裡卻很不捨C的父母，我想他們看到代表敬禮、和帶全團調音的是眉眉時，一定心都碎了。

高音笛也是這麼來的。C比眉眉早開始學長笛，所以她的程度比眉眉好。可是當管樂團老師找她吹獨奏高音笛時，C一口回絕。眉眉是老師的第二人選，可是眉眉一口答應。

我在這兩個孩子身上，看到完全不同的學習態度。眉眉彈了一手好鋼琴，而C的爸媽花了幾年的時間千方百計想讓C來跟我學鋼琴，未曾成功；C拉了一手優美的小提琴，長笛也比眉眉早學，程度都比眉眉高出許多。可是，她一點都不享受這些樂器、這些表演，我看到的，只是她期待著哪一天開始，她可以不用再參加弦樂團、管樂團。而眉眉呢？有任何學習更精進的機會，她絕不放過。不管再忙，她都覺得自己可以試！

美國人對於這第一小提琴、和第一長笛手的位置，都是很有感覺的。一場音樂會下來，我有種要走出去等眉眉的路，得走很久的感覺。因為每個父母看到我，都要問上幾句，眉眉到底學幾種樂器？為什麼她每一項都可以做的那麼好？她不是還唱百老匯嗎？怎麼有時間？我們小鎮是每個人都認識每個人的，聽過她彈琴的父母還會在旁幫腔，你們沒聽過她彈鋼琴呢！還有家長直接對眉眉說，以後你要開音樂會，不管在哪一國我們一定買票去看你！

我很驕傲，我的孩子對自己的生活充滿興趣和熱情；也很感傷，看到C這樣的孩子，有種數饅頭的痛苦。

雖然忙碌，可是我很喜歡混亂之中難得可以自己開車接送眉眉。這司機工作美妙之處，就在它是我們母女溝通交流的私密時間。

眉眉亮晶晶的眼睛透露喜悅，「噢，媽媽…今天唱歌老師問我要不要接一份工作？五月份鎮上有一個戶外演唱，老師會有大概十個學生要表演，可是她得工作，所以她問我能不能和另一高級年生一起幫這些學生彈鋼琴伴奏？而且，老師還說她當然會付我錢喔！」

我睜大眼睛，「她根本沒聽過你彈琴，為什麼找你？」

小鎮沒有秘密，每個人都認識每個人。我想老師肯定有耳聞，眉眉彈了一手好琴。可是換作我是老師，我絕不可能沒有親耳聽過孩子的水準，就放心把事情教到她手裡。顯然眉眉的好名聲和認真工作的態度，為自己賺來不少信任。在這個大家努力找尋適合自己工作的年代，十一歲的眉眉，讓我大開眼界。

我不喜歡小孩，可是我覺得自己選對職業，也許，我就是有教育孩子的天份。我很少看教養書，因為我覺得別人都亂講一通，可是我有許多堅持與原則，除了在眉眉身上我看到美妙的果實，我也在我的學生眼中，看到這份亮晶晶的喜悅！

說破嘴人家也不信，眉眉的學校功課和音樂學習都不是我要求來的。表面看起來我就是個虎媽，是的，我非常嚴格，即使我轉換身份為一個老師，也同樣是以嚴格出名的老師。可是我對眉眉的教育，許多要求都另人難以置信。例如我從沒要求眉眉要天天練琴，或者一天要練半小時、一小時的琴。我覺得音樂只是她生命的一部份，而且練習音樂有「心情」因素。有時心情好狀況佳，不要人提醒隨便可以坐上一小時。有時心情大壞五分鐘都坐不住。我們家規清楚，一週練習幾天，哪天要練基礎哪天要練曲子，隨她自己安排；表演前我們要對自己負責，做好做壞全是為自己。眉眉是個標準極高的孩子，早就不用我說她已知道上台前要做百分之二百的準備。

美國社會非常講求實力，我常說，如果你有實力，不要怕人家看不到你。問題是，要把握每一個是我們的機會。

難就難在這，為什麼機會會來？來的時候要怎麼辦？

從四年級，眉眉第一場學校的音樂劇表演開始，我就有種機會源源不絕往眉眉身上套的感覺。主角Charlie那角色，本來不是她的。因演主角的孩子全家要搬離美國，一場六十幾個孩子的戲，導演偏偏看上眉眉來接手。我永遠記得那時導演在電話裡對我說的話，「因為距離演出只剩一個月，我們知道眉眉的工作態度會讓她學的完這角色。」

所以，我覺得做事最重要的，還是態度。我是出了名的完美主義，每個和我共事的人心裡總是抓狂，只是不好發出脾氣，因為我只是太認真和太想把事情做到一百分而已。即使面對我最不會的台灣考試，我也像牛一般，只管努力讀書，從不受那每次三十七分的分數影響。這是我的人生態度，所以我在教育眉眉和學生的時候，從沒在意「結果」。這和大家所說，學音樂是為了要讓孩子申請到好學校，完全相反。許多朋友也掛在嘴上，我花了這麼多時間和金錢在眉眉的教育上，怎麼可能讓她放棄？

她才不會放棄！而且，眉眉做事的態度既健康又認真！

她不放棄不是因為我，是因為她自己喜歡、她自己要。我從未把申請學校當作她學習的目標，那不是太本末倒置了嗎？我帶她看百老匯、到林肯中心聽音樂、看芭蕾舞劇、學唱歌跳舞、學彈奏樂器…全都不是為了要讓她將來去念長春籐名校作準備，要說我浪費嗎？是的，我很浪費，我花在眉眉身上的每一分錢，都只是因為她想、我也能夠支持她！但做事認真的態度確實是我們要求的，做事健康的態度也是我們教出來的！

我從未拿學習「結果」壓過眉眉，沒有告訴過她不好好學某件事就上不了好學校。應該這麼說，上不上好學校從不是我們這個家庭的目標，如果眉眉有幸將來去個好學校讀書，那也只是她人生學習的一個過程。大概因為如此，我們親子關係在「學習」上未曾有問題。有時，眉眉在學校會考出很奇怪的成績。好比她曾有過數學完全不懂怎麼換算的過程，一張考卷拿回來只得了十分。我心裡大驚卻假裝鎮定。這時我女兒最不需要的就是父母的責罵，不過從這張考卷我知道了一個結果，這個數學觀念我的女兒完全不懂。所以，爸爸披掛上陣。那陣子，爸爸每晚和她搞數學，誰還有力氣管音樂學習呢？當然，補數學的過程就是一把鼻涕一把眼淚。數學不比音樂，練了就有，這種理解力的東西，不懂的人就是不懂，懂的人怎麼也不了解我們不懂的人為何不懂。老師不會給眉眉這種孩子絕路，所以她有個補考機會，結果皆大歡喜嗎？當然不是！四十五分，我只能說雖有進步但她還是不全懂。兩個月過去，眉眉變成老師的小助教，同學不會的換算問題全叫她上場。果不其然，她的期末考也拿個高分回來！我們總算鬆口氣…

我們母女常有爭執的，是態度。這天，她留了一份英文閱讀，說要明天早上起床再作。我大發脾氣，如果你覺得事情做不完，動作就要快一點，而不是吃頓飯花了一個半小時，然後再喊累、沒力氣作功課。她完全不懂我的重點，只聽到媽媽不讓她早上起來做功課。結果我們母女大吵一架，我還把爸爸的棉被扔到眉眉房間，你陪她睡覺，自己跟她說…

隔天母女兩都冷靜下來，我再把我的原則重申，要早起絕不是問題，但早起你得為的是「今天」的工作，不是「昨天」的工作！青春期的眉眉也是有脾氣的，而且這麼有主見的孩子怎麼可能沒有自己的想法？

吵架是我們溝通的方式之一。我不是害怕和孩子或先生吵架的女人，不講不吵，怎麼知道對方的想法？不過，我們的用字遣詞都算文明，而且聲量也不離譜…每一次爭執過後，我們都更知道對方的想法，而不是為了彼此傷害。

我一直想把眉眉教育成，懂的自己要什麼、喜歡什麼的孩子，而且要對自己的選擇負責。我沒有辦法告她，哪件事比較好，就像我無法告訴她將來要做什麼比較好？但我可以告訴她，做事要有態度、要認真，而且心態要健康。眉眉才十一歲，可我已看到一部份她的人生態度，這些態度，其實，就是開啟她「工作機會」之鑰。也許，人家總羨慕我們一家好運，當然，我從不否認老天爺對我們的特別眷顧，可是，我們背後的努力與堅持，也不是一般人能夠理解的。我想說的，還是「態度」，如果，我們沒有打從心裡喜歡一件事，是不可能把這件事做的長長久久，不管它是什麼事。而喜歡的本身其實是一個過程，而不是只去喜歡，那個「結果」。

早晨六點四十五分，擾人的鬧鐘聲響。我承認，這是我早晨最爬不起來的幾個年頭。眉眉是中學生，其實只要八點十五分前踏進教室就不算遲到。可是我們得提早一個小時起床，因為，我們得利用這寶貴的清早把「國語」學完才出門上學。

這絕對是萬般痛苦之事。最難想像的是我們一家三口竟和國語奮戰了第七個年頭！

學國語的過程相當痛苦，可是，這卻是一個無可取代、學習「台灣」文化、語言、風俗民情的大好機會。眉眉常會問出發人省思的問題。好比，什麼是華僑？

我說，「華僑就是我和爸爸」。這麼回答的時候，我楞了好幾秒，因為，我一直以為我是- -台灣人。然後我繼續想著我的解釋。在台灣出生、長大，一輩子在那裡生活的人叫台灣人。所以，我現在不是台灣人了嗎？我心裡自問，然後一酸。華僑呢？就是在台灣出生，可是因為某些原因所以生活在國外的台灣人。再細分的話，有些叫小留學生，就是國小或國中便離開台灣出國念書，然後就待在外國的台灣人。眉眉看著我，「那我是什麼人？」

這問題一下擊倒我！

我思忖了一會兒，「你可能會被稱作ABC，就是生在美國的台灣人。但ABC是華僑還是台灣人還是美國人，媽媽就很難回答你了。」

對我來說，這「我是誰」的問題是華僑的毒瘤。我覺得只有能夠面對、處理、甚至接受這個問題的台灣人，才能在外國生活的好。不過，大部份的人卻以為，它不是一個問題，甚至嗤之以鼻，在國外生活久了就會融入當地文化，是什麼人一點都不重要。殊不知這些在美國長大的孩子們，每個都有個困惑的自我定位問題。

首先，我覺得像我這樣身分的父母，要能夠接受自己身分的轉換，了解自己已經離開台灣文化，我們對台灣的瞭解，其實就停留在我們離開台灣的那一刻。這是很深沈的切刻，但它是自我認識的第一關。身邊有許多小留學生、或者像眉眉一樣的ABC，百分之九十九的孩子和父母之間的關係，就如同喜福會那部電影，是世界上最大的距離。可是，父母從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，他們一直以為、或者我該說一直期待，自己和孩子非常親近，因為，他們相依為命在異鄉。他們從不知孩子心裡完全不是這麼想，他們覺得父母是最親近的陌生人。說到這，也許在台灣土生土長的家庭，也會有些人有同樣的感受。所以，這不見得只是「華僑」的特有文化。

回頭來看，為什麼在這土生土長的的孩子會和父母有這樣的距離感？因為他們受的是美國教育，和身為華僑的我們，受的是三十年前的台灣教育完全不同。我們吃的食物不同、學的東西不同、說的語言不同…所以這些華僑父母，為了要和孩子說一樣的語言，在家裡開始和孩子「說英文」。因為，他們後來發現和孩子說同一種語言是件非常重要的事。但，英文怎麼說都不是我們這些華僑的母語，太多東西我自己是無法用英文表達。我不知道別人家的父母要怎麼用英文和自己的孩子溝通。

結果，這群華僑父母用的是不道地的英文和孩子溝通，所以事實上，並沒有幫助到孩子的英文，也沒有解決父母和孩子之間溝通的問題，而且這英文取代國語的過程又導致另一個結果，就是中文在華僑家庭中逐漸式微。華僑的孩子，這群ABC，就再也不說不出中文了…這就是為什麼，我無法放著眉眉的國語不管，我無法把國語這事教給中文學校處理，其實我只是沒有辦法把我們的親子關係之鑰匙，交到他人手上。

這群華僑，因為在國外住久，慢慢也和台灣社會脫節。他們還是在國外生活，只是，會發展出一套「華僑文化」，要說這就融入國外社會嗎？我覺得不如說他們是一群住在國外的台灣人。華僑會在國外發展出一套台灣生活，但這不是真的台灣生活，也不是真的融入當地生活，這就是華僑生活。

我覺得「華僑生活」沒有什麼對與不對，它只是一個現況，和台灣人想像，在國外生活久了就會打入國外生活，完全是兩件事。生活中我隨口可以細數無數台灣人在美國的華僑文化，它和美國人的美國文化就是硬生生的不同。例如play dates。字面上解釋，它就是「玩的約會」。眉眉人生中的第一個play date，四歲開始，一個美國朋友為我們打開這扇大門。我從沒聽過什麼play date，也不知道這事要怎麼進行，所以不管人家怎麼說、需要怎麼做，我照單全收。一晃幾年過去，眉眉到現在一週還是要好幾個play dates，先不要管她怎麼擠的出時間play date，但到這年紀的play date,，進化叫hang out。可是其實是同一件事，就是下課後、離開學校以後和朋友私下的相處時間。

一次和台灣朋友的聚會，身邊一位台灣朋友抱怨著她好不喜歡play dates，因為她覺得累死了。我奇道，「為什麼play dates你會累？」心裡著磨，我最喜歡play date了，因為眉眉可以去別人家，我還賺到自己的時間呢！朋友接口，小孩當然好玩，可是我們大人要在旁邊聊天啊！所以一個星期一次play date我就覺得太多了…我聽的一頭霧水，「為什麼play date你也要一起跟去？」這朋友看著我的反應，更是一頭霧水，「什麼叫我也要一起去？當然要一起去啊，不然人家為什麼要幫你顧小孩？」

我細問，才知道，台灣朋友的play date，是大人和小孩一起到別人家玩，小孩一起玩，大人也一起聊天。所以他們才會反問我，「不然誰要幫你顧小孩？」「孩子哭了怎麼辦？」「小孩會吵架啊，要幫忙解決！」「有時候小孩會玩不起來啊，要幫他們…」

朋友也會說，他們覺得「老美」很難相處，都很表面，沒有真心要和我們做朋友。所以，play date當然就和我們台灣人或者中國人一起。

眉眉曾悠悠的問過我，「媽媽，什麼是老美？」我說，那只是台灣人對美國人的一種稱呼。眉眉說，「我覺得聽起來好粗魯，我不喜歡。」其實我也不喜歡，不過我更不喜歡的是大伙兒把老美生活說的頭頭是道、栩栩如生，細問之後，發現他們從沒有和「老美」除了上班以外的接觸…那，這老美生活的細節，到底大伙兒從何得知，說的口沫橫飛呢？

我絕對無法接受人家叫我「老中」，所以我自己從不稱外國朋友「老美」。我解釋給眉眉，「你不喜歡不要用就好，爸爸和媽媽從不這麼叫我們這些好朋友，你說是嗎？」

回頭我再問過美國朋友，你們怎麼看play date這事？朋友說，它就是孩子之間的社交，所以大概四、五歲開始我們就會讓孩子有自己的社交生活，小一點的時候時間不會太長，而且要看和對方家庭的關係、親蜜程度。不過，一般這只是小孩之間的活動，大人不介入的。我再問，那你們怎樣和別人一整個家庭做朋友呢？朋友說，那是另外一件事，那叫「家庭朋友」，一般孩子和同學只是孩子之間的事，「家庭朋友」是我們這個家庭要和另一個家庭做朋友，那是不同的。

多聽幾次，我發現比較多的華僑朋友，他們用自己的方式在國外生活，其實這一點都沒有不對，因為我們的身份特殊，哪來那麼多外國人想和我們做朋友？不過，也因我們身份特殊，和下一代ABC之間的關係更顯微妙和困難。親愛的老公和我，聽了數不盡的傷心故事，華僑父母之心碎，和ABC孩子的困惑，我覺得這是一個無解的問題，因為華僑父母不知是不懂、還是沒有想過、或者是沒有能力，無法跨越自己和孩子的文化差異，其實也造成孩子和當地人的文化差異，所以我們這一代的悲劇並沒有比三十年前的移民華僑減少多少。

我們非常用心，想用同樣的語言，和我們的孩子共同創造一個不一樣的移民生活。所以學國語雖然極度痛苦，可是學習的過程讓我反思許多問題，這「華僑」二字聽起來簡單，背後卻是孩子的自我定位問題，文化認同問題。誰說生在美國的孩子一定對台灣沒有感覺？誰說在這長大的孩子說國語一定有口音？我們家眉眉直到現在，都強烈認同自己是台灣人，和打大陸來的人是不同的喔！眉眉說，外國以為我們都說國語就是同樣的人，我跟他們說不一樣，我是從台灣來的！

比起華僑、與住在國外的台灣人，我覺得朋友對我們這一家的描述更貼切，你們像從台灣出來、住過台灣的外國人。經過十五年的美國文化洗禮，我不得不承認自己已經不是道地台灣人，但台灣是我們的根，是我們的家鄉。我也希望眉眉不要只是個住在國外的台灣人，不要身在在國外卻只生活在台灣人共同創造出的外國生活圈裡，她要走的回台灣，也走的進美國。

有些人的人生目標，是銀行裡的數字不斷高升。我相信對許多人來說，那也是成功的定義。

美國朋友說我有old soul，老靈魂，我不是百分之百了解她們的意思，可是，我想許多事我真的一點都不在意卻也是千真萬確。好比我雖然愛錢，可是我並不在意錢。愛錢，因為我知道我的生活舒適度就是靠金錢堆積出來，可是，要變有錢從不是我的生活目標。所以要收很多學生從來也不是我的生活目標；要讓學生一直來上課也不是我的工作方針。如果你問我現在最想做的事是什麼，我的回答永遠都是一樣的，最好什麼都不要做，躺在那裡動也不要動。如果你問我如果現在學生都不來了我會不會很傷心？不會！因為我已經證明我可以做這件事，我知道自己甚至可以把它做的更大、賺更多錢，只是我想與不想而已。

接下來，我要說的是，我覺得人生有許多「巧妙」，好像冥冥之中自有安排般，而且，人生不用強求，通常越想要的東西越是得不到。越不在意的事它好像就這麼漫不經心會自然發生。

因為六年級的戲劇，所以我給了三個學生二個月的休假。看起來好像損失不少，這三個孩子都是上四十五分鐘的課。而且孩子們不太想休息，媽媽們也覺得對我非常抱歉，好像占了我的時間卻不付錢，所以真有媽媽非常認真的要付我這兩個月不來上課的學費。我全都婉謝，心裡上，我非常高興一週多出二個多小時可以休息。而且拿了那份沒上課的錢我覺得我的心裡一點都不會比較開心。當然，我知道這裡的制度確實如此，上課前先繳學費，損失是學生和家長自己的事。可是我就是一個「媽媽老師」，如果我女兒無法上課，我會很高興不用把錢乖乖奉送給老師的！

奇妙的是，這幾週之內我忽然冒出三個新生，不多不少，一個不差。每個學生我都說的清楚，我只有兩個月幾堂課的時間，三月之後，這些空堂得還給六年級生。如果我是家長，我一定不會讓我的孩子去上這樣的鋼琴課，因為三月之後我的孩子就沒課可上，那，得再換新的鋼琴老師嗎？

但，這些學生和家長好像早打定主意般，一點沒猶豫的填滿我本來可以休息的空檔。從經濟面來看，我絲豪沒有損失而且得來不費吹灰之力。但我對這事發生的時間點之巧妙，有著冥冥中早有安排的體認。

就像，我從沒期待會認識朋友在紐約的樂團表演。但，這些新朋友確實為我們一家三口的紐約生活，增添不少全新的生活經驗。

眉眉很幸運，朋友都像家人般，一樣愛護她！

我自己，不太和眉眉的老師做朋友，不管是學校老師、或者家教老師都一樣。應該說，除了「師生關係」，我覺得自己儘是一位配合度很高的家長，不是會和老師有私交的媽媽。

反觀我的學生家長，我覺得我這老師，是很多媽媽的好朋友！

最近，我多了不少新的鋼琴學生。並不是因為我舊生離開，而是高年級學業繁重，加上學校戲劇二月底要表演，我要求幾個孩子休息兩個月，等到戲劇結束再回來上課。說來好笑，哪有老師要學生休假這種道理？孩子有沒有時間練琴根本不關老師的事，最好他們一直來上課，這樣我可以有很高的收入。

可是，我偏是個「媽媽老師」！

我不喜歡看孩子疲憊不堪的模樣。而且我雖然不喜歡小孩，可是，送到我面前的孩子，我就會生出一種無法無法放棄的情感，每個學生，都是我的孩子。為了不讓這群高年級生蠟燭多頭燒，我下了簡單的指令，休息！演完戲再回來練琴…

正因這些忙碌舊生的休假空檔，我有機會收一個非常喜歡的新學生，不管我給他多少功課，他都是自己往下多練十頁才回來上課。誰會不喜歡這樣的學生呢？所以，我對著來接孩子的母親，一點不吝嗇的讚美道，「我不知道你怎麼教小孩的？但你的每個孩子都好棒！」

媽媽本來坐在位置上，忽然雙手一掩，眼涙便順著指縫流下。我心頭一緊，轉到她的正面，輕輕握住她的肩膀，「你還好嗎？」

她掉了一陣子的眼淚，才輕道，這幾天她們家很不好過。因為，她們從幾個月就領養來的孩子，最近開始到幼稚園上課。不知為何，編了許多故事，裡頭有媽媽拿著火的棍子打她…結果校長通報警察，所以現在整個家庭陷入非常不安的調查中。

我常說，電視電影都不是亂演的。如果這部戲被拍成電影，細節一定相當精彩，警察到家裡來採證、對孩子們分別詢問，還要調查生活細節、銀行記錄…我光是想到就頭皮發麻，這樣還能正常生活嗎？

這位媽媽本來就是我很親蜜的一位好友，年紀與我相仿，和先生本有兩個自己生的孩子，因為相當有愛心又領養了一個孩子，一家五口一直過的非常愉快。我對於校方處理這事的草率態度不甚滿意，「校長不認識你嗎？為什麼不先和你談談呢？」

她點點頭，「校長說孩子故事說的那麼真，肯定是真有其事…」

雖然我不知道到底發生什麼了事，但她的三個孩子在學校這是第九個年頭，一個母親會不會拿著火的棍子打小孩，難道校長除了報警沒有更好的方法解決這個問題嗎？我當然了解這對學校來說是最簡單的做法，完全不用負責任就把這事送出去讓相關單位處理，可是我覺得造成的傷害卻是無法彌補。我看著男孩不安的靠在媽媽身上，心中萬般不捨。再看看媽媽淚流滿面的委屈，我想我是生氣多過於同情。我生氣許多人做事的草率和不負責，好像責任推的一乾二淨就是自保的妙方。我相信在瞭解到通報警察這中間，一定還有許多可以做的事，可以避免對一個家庭造成這麼大的傷害。當然我也了解通報處理是最簡單的做法，對學校來說…

我的每一天，就這樣在學生與媽媽朋友間打轉。很多時候，我覺得自己是一個擁有三十個孩子的媽…這個「媽媽」的身份，非常複雜而且巧妙。

2004年的眉眉，和2016年她，怎麼有著一樣的表情？

要當一位好客人，也是有許多隱藏的藝術在其中。親愛的老公總把矛頭指向我，結論是我才是那位難搞的主人，極難取悅。

話說一個節日，必定有許多朋友或家人的聚會。我從與中西朋友的聚會中，學到了不少學問。美國人多禮，到朋友家做客，絕不空手。如果和主人不那麼熟識，酒、巧克力和花是安全禮，百分之百不會出錯。一般和我來往的美國朋友，現在多相當親蜜熟識。但從不很親蜜開始、到非常熟識的過程，我覺得這些美國朋友做客的習慣並沒有太大的改變。首先，聚會之前的e-mail往返中，他們一定會明白詢問，「我可以帶什麼？」或者「我可以貢獻些什麼嗎？」甚或舉出一些他們想帶的東西讓主人選擇，例如，甜點、前菜、水果或者酒？

起初我有點不好意思，感覺我要請客還讓客人帶東西，似乎很不週到。但我很快發現，當我去做客時，提出同樣的問題，主人一律非常大方的接受，「請你帶甜點好嗎？」或者，「一點前菜會是個好主意。」當然，有時也會遇到主人表明食物太多，不要再帶東西過來。這時，酒和花或巧克力就是那份「心意」。

我覺得和美國人做朋友很「簡單」。這簡單不是指要打入他們的世界很容易的意思。這份簡單是指說一是一、說二是二的簡單。我不太需要去猜他們說一之後的言下之意。和我們中國人說「不」的背後，不見得是「真的不」非常不同。我也覺得這份「簡單」讓人際關係變的單純，如果主人都已明言食物過多，那客人當然千萬不要再帶食物，否則不就變成主人的負擔嗎？

我自己就常有切身之痛。因為我挑嘴、又不喜歡丟食物，而且我們家就只有三口人，所以我很不喜歡家裡有吃剩的食物，我覺得為了要把食物全部吃完，再好吃的東西都變成一種折磨。所以，如果朋友要來家裡做客，我一定會說的明白，幫我帶什麼，或者不要帶什麼。我了解如果我不讓客人帶東西，他們很不自在的感受。所以，我學會把話話講的清清楚楚，大家都好做事。

但，客人的反應全然不同。美國朋友，如同我說，相常簡單。請他們帶甜點，他們絕不會帶主菜；請他們帶水果，絕不會出現另一鍋湯在餐桌上。而我們的台灣朋友，完全不同。首先，極少有人會先問過我，需要幫你帶什麼嗎？我想，我們中國人不把話說白也是一種文化。但，這不表示我們不多禮。驚喜和驚嚇往往只有一線之隔。曾經有過，我準備了一桌好酒菜，結果朋友更有心，抓了幾隻活龍蝦來加菜。本意是好，但我的廚房早已堆積如山，連要怎麼處理那幾隻還會動的龍蝦都顯的空間侷促。結果當然是大家開心，可是，這事我猜想如果發生在去美國朋友家做客的過程中，應該不是一個太好的驚喜。我自覺我還有台灣人兼容並蓄的美德，所以可以笑著面對那幾隻價格不匪的龍蝦！而且，我了解朋友的「心意」，更了解我們中國人話不說白的文化。

嚴格說來，龍蝦算是好禮。也有更多我笑不出來的驚喜，好比一顆完美的大鳳梨，同時外加一大箱葡萄柚和柳丁，再加一大包葡萄。眉眉和我對水果是出名的過敏大王，所以有相當多種類的水果，在我們家是絕對不會出現。即使出現，也只有親愛的老公一人獨享。龍蝦可以現場處理、立刻上桌加菜，客人當天就可以一起享用。但這一大堆水果，有可能在場客人每人吃一顆葡萄柚外和一顆柳丁，再加十顆葡萄嗎？而且，我的冰箱裡正好也準備了一大份洗好的葡萄要給客人享用。鳳梨更讓人頭痛！我既不會殺西瓜也不會殺鳳梨，這種一顆完美的水果簡直就是我的夢魘。顯然，送這堆大禮的朋友並不這麼認為！

我嘴巴不說，但心裡相當不悅。我覺得這樣的「禮物」無非是給主人增添麻煩，即使都不過敏的一家三口，真的吃的完這一堆鳳梨、葡萄柚、柳丁、和葡萄嗎？親愛的老公雖說我難搞、挑剔所以才不知感謝，可是我直到現在還是不認同這是一份好的禮物。就像我真的退過朋友送的一個「魚缸」，我覺得送這種禮物之前，真的還是要問一下主人，「你覺得好嗎？」

這是我非常個人的感覺，不見得一定是對的。台灣人也多禮，可是這份多禮，似乎少了些貼心。我有一種送禮的人只管自己送的高興，沒有想過收禮人的感受。就像這些客人，他們給我一種他們不想占主人便宜，所以要把整間超市搬來給我的感覺，以示誠意，可是他們一點都沒有在乎這個主人想不想要、有沒有需要，甚至有沒有能力處理這些食物？

又好比某個朋友說，他會帶禮物過來。所以我的回信提及，那就別再帶食物了。我有足夠的主菜、甜點、還有珍奶、水果，你們只管負責幫我把食物吃光再走！結果，他還是帶了一個cheese cake。不幸的是，我們已有三個蛋糕，其中一個也是cheese cake。這就是我說，好意卻變成一種尷尬的窘境，最後那顆cheese cake就住在我家冰箱，美其名可以留給我們一家三口，但，你覺得呢？

我還有一位美國朋友曾跟我說過一個故事。她的親戚是亞洲人，有一年給她女兒送了一隻鳥做聖誕節禮物。很難猜想她的反應嗎？我一點都不奇怪朋友看到那籠子的反應。不過，美國人的表面功夫絕對是有一百分的能力，從她自己的論述，她雖然心裡抓狂可是仍表現有禮的婉謝這份特大禮。故事結果不太圓滿，這位美國朋友和亞洲親戚不歡而散，最後不怎麼往來。

我的美國朋友，不約而同都跟我提過他們很不知道怎麼和中國人相處的感受，因為，他們永遠不知道我們這些中國人在想什麼。大家熟了，玩笑說的很直白。最精典的就是，「你們中國的人的『不』，真的不是『不要』。『要』，也不見得是『真要』。那我們這些傻傻的美國人，就完全不知道現在的情況到底是要還是不要？我們聽不懂！」

老實說，我雖然了解我們中國文化，卻也常有一種欲哭無淚的無奈。那魚缸、搬一間水果攤來我家和cheese cake小故事，真的都只是證明我的難搞和不知感謝嗎？

誰不想做個討人喜歡的人？我覺得不論和世界上哪個國家的人做朋友，第一步都是要從貼心和同理心開始！

「寫」下我們生活小故事的這一動作，是最好的提醒，又是全新的一年。

2016，新年快樂！

我們的小鎮，是一個只有七千人的小地方，台北一個社區，就比我們人口稠密，所以，優點也是缺點，幾乎每個人都認識每個人。即使不是直接認識，一定也有共同朋友。美國之大，各地風景民情全然不同，我常說，我只了解我住的這一小小「美國」。如果，這小地方之美國人可以代表某種程度的美國，那，我對美國文化的了解，算是比表面再深入一些。

因為，這小鎮故事，說也說不完。

新年，e-mail信箱送來是另人傷心的故事，由一位學校老師發出的信。這個連續假期，鎮上一家五口，開車到我們最喜歡的滑雪聖地，不幸和連結車發生嚴重擦撞，父母沒能幸免於難，留下三個大學和高中的孩子。我不知道這事如果在別處，居民的反應會是如何？大家又會怎麼處理。但，在我們小鎮這是大事，消息一直不斷有人更新，捐款帳號很快也設立，大伙兒開心過年之餘沒有人忘記要為這一家人祈禱。

過去，不知為何我有一種美國人沒有人情味的觀念。在這小鎮居住了幾年，我對美國人的認識開始像我對台灣人的認識一樣深，兩個文化相較後，我覺得美國人絕非「沒有人情味」的民族，相反的，我覺得他們非常會表達愛與感受。或者，我應該說，他們一點都不吝嗇於表達情感，不論是對陌生人、朋友或者家人。

天氣一下從大家口中的暖冬，滑落到華氏九度，我家的水管想當然爾再度冰凍。可是，這種節日我向來覺得心頭溫暖，鄰居、朋友送來的手作餅乾源源不絕；學生和家長送來的卡片與登門拜訪，更是暖進心裡；鄰居、朋友就像家人般穿流不息、想來就來，說我家門庭若市，一點也不誇張。

聖誕節也是大節，是除了感恩節外，另一個家人團聚的大日。許多商家、餐廳從聖誕夜就打烊，直到二十六日才重新開張。

我給親愛的老公下了道聖誕命令，今年，不管誰邀請我們一起過聖誕夜，都要婉謝。因為，我只想要安靜的享受三個人的聖誕…

我的計劃「本來」非常完美，先到outlet大肆採購，就在附近休息一晚，隔天再繼續北上至人煙稀少之處度假，再和美國朋友相約到室內水上樂園，最後回到台灣朋友家聚餐。這樣，既買到、又玩到也和台美朋友相聚到，一舉數得。

我們戲劇般的生活永遠是計劃趕不上變化。從outlet往北的一路，眉眉開始抱怨頭痛、想吐，不太暈車的她，馬上被我訓了一頓，肯定是你在車上看太多電視…結果，小姐一路昏睡到我們的度假飯店。媽媽我一點沒把小姐放在心上，放下行李，立刻前往SPA，享受我的聖誕禮物！

結束了我的SPA，天色也黑了，我想回房梳洗過後，一家三口就可以享受我們早就安排好的聖誕大餐。推開房門，眉眉竟然還在睡覺！我開始有點不安，摸了她的頭，「親愛的，我覺得她好像生病了。」雖然眉眉並沒有發燒，可是我還是量了下她的心跳和血氧，通常眉眉的身體不適十成八九來自氣喘。結果血氧相當正常，可是心跳一百二…我檢查了藥包，既沒有退燒藥也沒有類固醇，我的不安加劇，開始有些慌亂。「那，你趕快去買退燒藥，以免等下她燒起來，然後就喘起來…」今晚是一年一度的聖誕夜，附近如同我的美夢，人煙稀少，連藥局和醫院都一起稀少…

親愛的老公二話不說，撥了幾通電話，有些藥局早已休息，剩下一、兩家藥局全都要在七點打烊，所以，他在最後十分鐘衝進藥局。我們的聖誕大餐也變成打包回房的聖誕大餐。這麼高級的餐廳原本是不提供外帶晚餐，看在我們夫妻可憐兮兮的模樣，特別讓我們帶走。

眉眉就這樣藥也吃了、覺也睡了…親愛的老公和我，倒享受了一個飯店房間的安靜聖誕晚餐。朋友相當可愛，送了簡訊和自拍照，「我們很希望你們也在，和我們一起過節」。

早知道要這麼緊張，我也寧可留下來和你們一起聖誕大餐…

第二天，眉眉精神好了許多，不過，心跳仍然一百二。我更加不安，這既沒發燒、又沒氣喘的心跳一百二到底是怎麼回事？我說，有點像腸胃炎，因為她一直反胃，可是，她沒吐也沒拉！姊姊和姊夫這兩位醫生比我小心許多，拉了另一位台大小兒心臟科醫生一起為眉眉會診，結論是，再給她用一次氣喘藥，然後最好準備送到醫院！

我個人覺得沒有那麼嚴重，可也被這群醫生嚇死了。我覺得，醫生太多知識所以很容易想到最壞狀況。我這傻子什麼都不懂所以不知害怕。眉眉不想回頭，她相當堅持，「媽媽我再休息一天，明天就可以去滑雪，我不要回家。再開五小時只會讓我更不舒服。」眉眉說的一點都沒錯，我很想同意她，但她的心跳卻直衝一百五甚至一百六，然後繼續昏睡。膽子再大的我們夫妻，一致決定無論如何先回家好了。這荒郊野外前不著村後不著店，回到鎮上要送醫院、找醫生都讓人安心許多，附近的醫生朋友全是我的姊妹淘。只是，本來五天四夜的行程只走了三天兩夜，有一大堆後續工作等著我們。

真的是舟車勞頓，本來五個多小時的車程親愛的老公高速行駛，四個鐘頭就回到家門。眉眉不舒服極了，一路一百五十的心跳讓我也笑不太出來，即使兩天沒吃她也吐了一口…

也許是生病的週期正好結束、也許是回到家裡比較舒服…總之，眉眉的心跳在休息了一夜之後，終於恢復正常，結果，算是虛驚一場。

那，後面的行程怎麼辦？繼續跑…

Merry Christmas!

眉眉這棵搖錢樹，帶回了她人生第一張支票！

興高采烈的她，真的如願進入錄音室，帶上耳機，唱歌！我們相當為她開心，這張支票，立刻表起來！

搖錢樹小姐一路忙到放假前的最後一天，從下午三點到晚上九點，三個女孩認真的準備隔天的學校聖誕派對餐點。這點我相當佩服眉眉，即使她知道媽媽絕計幫不上忙，可是她完全學到美國人，喜歡自己動手煮飯、準備食物。

琴房裡的我正在馬拉松，七個學生一個接一個；眉眉和朋友自立自強，又是煮飯又是吃飯又是清理廚房，還要順便做功課！

最後，還得把房間收拾乾淨，這忙碌的一天才算結束。

接下來，我們就要出門享受三個人的聖誕節了！

聖誕節，也是個溫暖歡樂的節日，我無法不感受到它的接近，因為，聖誕老公公們從世界各地，為我們寄上溫馨的禮物。

我彷彿生意做多大似的，又是花、又是卡片、又是禮盒…

學生寫的歪歪斜斜、拚字亂七八糟的卡片最讓我感動，勝過任何一份禮物。

朋友的聖誕夜邀約像擔心我們這家「外國人」被遺忘般，暖的我都忘了紐約的冬天，應該多冷！

親愛的老公生意雖然比較沒有那麼興隆，但「運動活動」非常熱絡。今年的十二月天氣宜人，誰也沒料到他還可以又是網球、又是馬拉松、還要和鄰居朋友一起動手修房子…

眉眉呢？為我們這個家帶來的聖誕禮物更是可愛。六年級的學校戲劇二月底即將上映，四十多位想上台表演的學生，總共只有八位有台詞。想當然爾，大家擠破頭想要那八個角色。眉眉如願拿回第二大的角色之一，一如往昔，她想要的只是上台唱首歌，演什麼角色她小姐根本不在乎。

劇本拿回來的這天，她驚恐的衝到我身邊，「媽媽，怎麼辦？我的台詞好多耶！」

我笑，「每個同學都想拿多一點台詞的角色，只有你一個人最好一句話也別講…」舞台劇、百老匯對眉眉來說，最頭痛的部份就是又要演戲又要跳舞。眉眉最合適的其實就是好好站在那，唱完一支歌然後便下台，可惜，舞台表演是全套演出，沒有那種唱首歌就可以離場的角色。所以，身為母親的我，只好安慰她，「也許老師覺得你口條清晰，所以這次給你一個機會，讓你演要說很多話的角色。這對你來說是一大挑戰，既來之則安之。你的聖誕假期，除了玩，就是好好背劇本！」

十一歲的眉眉是個非常快樂、開朗的孩子。每天回家，非常重要的一件事就是和媽媽分享學校的點點滴滴。六年級的她，每星期都有朋友想約她下課後一起玩。我只能說，眉眉雖然以忙碌出名，但如果塞的下，她一定想辦法把同學弄回家，玩上一、兩小時。不過，她非常有分寸，事情一多，她是想也沒想、會直接拒絕同學邀約的孩子。所以，我早就不用擔心她的社交生活、和功課的分配。許多父母問我，眉眉這麼忙，怎麼有時間和朋友相處呢？

不是我自誇，這就是我女兒最厲害的地方！而且，小姐她一個人的禮物也未免太多…

除了學校的戲劇表演，是一份特別的禮物，我也終於搞懂歌唱老師要送三個學生出去唱歌的活動到底是什麼。那是一部兒童電視劇，正在製作主題曲，所以音樂製作人想要找三個孩子來演唱。也就是說，如果順利的話，我將會聽到我女兒的聲音在電視上播出。更有趣的是，這一份錄音工作，孩子有自己的薪水。雖然微薄，但眉眉非常高興能夠靠自己的努力，賺到她人生第一份薪資。

嚴格說起來，這是最近第二份眉眉因為自己的努力，爭取到的工作。撇開金錢，我從未想過，十一歲的她，能夠擁有這麼多機會，嘗試各式各樣有趣的經驗。我們母女一起躺在沙發上，研究這部兒童電視劇，眉眉忽道，「媽媽，我的臉不用被拍到對嗎？如果只有聲音，我OK，可是，我不想要我的臉出現在上面。」

如果說，許多女孩、女人都有明星夢，那，我的孩子和我，就是那兩個最沒有明星夢的人。我非常意外，眉眉沒頭沒腦、忽然天外一筆的出現這樣一個結論。也許，日常生活對話裡，我無意傳遞了許多類似的訊息，也或許，她就是一個和我一樣，並不喜歡生活在鎂光燈下的人。

這份特別的聖誕禮物，當然讓我們一家三口都非常開心。我想，最讓我欣慰的是，我不用太擔心，有一天，我的孩子會迷失在追求舞台的美夢裡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