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5歲前,我的生活在台灣。那裡的每一件事,對我來說就是這麼理所當然。
(我的小提琴家好友)
高中以後,因為地利之便,我成了國家音樂廳的常客。其實興趣這件事到現在這年紀回頭看,會覺得原來自己從小到大都是同一個人。我就喜歡音樂廳,國家劇院明明在音樂廳對面,可我一次都沒去過。有朋友正好想聽同一場表演,我們會結伴同行;但更多時候,我看到自己想聽的表演曲目,會買最便宜、最後一排的票,即使什麼都看不清我也聽一清二楚,音樂的面貌。那年代,要讀取、找尋想要的樂譜、曲名,每件事都和現在上網Google兩秒便有答案完全不同。我的書桌上有一台收錄音機,裡面放著一張空白卡帶,電台隨時放著的是古典鋼琴樂台。如果不小心聽到我想要學的歌,要不從床上跳起來、或者從廁所衝進來,就為了按下錄音鍵。最完美的情況是正好坐在桌前寫功課,蕭邦夜曲可以錄的完整,但貝多芬的悲創第三樂章硬生生的少了前面好幾小節…
但,那個年代,聊勝於無。這就是我一直喜歡音樂、自學音樂的方法。
當時,我對於台灣音樂會的安可文化,沒有懷疑過。那麼多年來,只有賴英里一人的那場長笛表演給我留下非常深刻的印象。曲目表上十三首歌,表演結束觀眾掌聲和安可聲不願停止。一般古典音樂表演是不會有人拿麥克風說話的,音樂就是音樂,從開始到結束不需語言。那天,賴英里意外的拿起麥克風,向觀眾致歉,她沒有準備安可曲。所以她和指揮商量結果,決定最後一首大黃蜂再奏一次,做安可曲!
這件事二十多年來仍記憶猶新,因為,她是第一位我在台灣看到的表演者,沒有準備安可曲。當然,葉綠娜的小星星變奏曲我也永生難忘,她的小星星曾是我的目標!
森林小鎮住了二十年,我又地利之便的迷上紐約音樂表演。成人後的我喜歡的表演更加多元,百老匯、管弦樂、鋼琴、爵士樂…我知道自己就是喜歡那份此時無「人」聲勝有聲的感覺,我喜歡被關在音樂廳裡動也不能動的放空,我也學會美國人對音樂的欣賞和對表演者的尊重。
多年來進出林肯中心和卡內基音樂廳,我沒有見過任何一場表現結束後,有安可曲出現。演唱會、搖滾樂或現代音樂當然另當別論。表演者和指揮最多進出三次、鞠躬致謝,觀眾表達最高敬意的方式是全場起立鼓掌。每一場表演,永遠像節目表上所述,準時結束。就連有沒有中場休息,節目表都會詳載。所以,我很自然也習慣了,這樣的方式。
某一年暑假在台灣,我買了一張鋼琴獨奏會的票,自己前往欣賞。表演者一共彈了五首安可曲,每一次敬禮,進到後台,我感覺她狂奔再次出場,深怕現場觀眾開始離席,她彈不完自己準備的五首安可曲。第一首還好,我可以了解,她練的辛苦,很想回饋給觀眾的心情。但到第三、第四首,我這愛好鋼琴的音樂老師,也有些不耐,這樣是有完沒完?要彈到哪一首我們才能走?
第五次她很想表現不疾不徐,可是明明是在觀眾稀疏的掌聲中再次衝出場。我的心裡,對整件事充滿了同情。這事我也印象極深,因為我開始認真思考,台灣文化對音樂這件事的觀念。
一直以來,我對亞洲人學音樂是相當不與置評。或者說,一評就是負評。我認為台灣人沒有真正了解,音樂。可是,每一個父母,都對孩子的音樂學習有著不可思議的嚴格要求,所以每一個小孩都在年紀很小時就會彈難度超高的樂曲。直到現在,我仍認為,這只是一種不能「輸」的社會風氣,家長沒有了解,音樂其實不是拿來炫耀和比賽的工具;音樂只是陶冶心性、自娛娛人的興趣。
(紐約可看的大小表演不計其數)
台灣大概從我們這一代開始,音樂學習普及化,因為有了錢淹腳目的上一代,開始有餘力栽培孩子除了課業以外的才藝。本意全是好!但,整個社會氛圍把音樂弄的相當走味。
一個無意,我發現台灣愛樂要來林肯中心表演。
我愛音樂更愛台灣,調了課、買了票,當晚準時出現在林肯中心。
我錯覺自己回到國家音樂廳,所以這場在紐約林肯中心的表演沒有美國人或外國人要來看嗎?我心裡默默先小小傷心一番。
大廳閃了燈,觀眾給了掌聲。結果音樂會還沒開始,台灣在美辦事處的官員先上台了,致詞的致詞、穿插了我根本不知她是誰的人遠從觀眾席上台致謝。我馬上了有一模一樣的感覺,台灣人,你們是來表演音樂給美國人聽?還是難得有舞台所以官員們要趕快來搶表現?
官員的致詞內容是,我們台灣很漂亮,希望你們大家來台灣玩。
內心百味雜陳。在座,全是台灣人!如果,你們想外國人來台灣玩,那麼,你們搞錯對象。如果,你們想外國人來聽台灣愛樂,那麼,你們用錯方式,人家是來聽音樂、不是來聽演講。
上半場,小提琴獨奏完,我看著年輕音樂家,進去不到幾秒就又衝回舞台,完全沒有音樂家與世無爭的穩重,只有深怕觀眾離場的匆忙。令我瞠目結舌的是他竟然拿起小提琴,在上半場結束前就來一首安可曲。
(我的鋼琴家好友)
他的琴藝完全沒問題,技巧高超、表演動人。後半場是台灣愛樂的表演,曲目結束後果然又是一首又一首的安可。也許,台灣愛樂達到了讓在美國的台灣觀眾物超所值的感覺,但,我的心中只有感傷…
二十年來,我沒有看過任何一場表演,是這樣與眾不同。當然,我們可以高打旗幟,台灣文化和全世界都不同!但我心裡想的是,這真的是台灣愛樂大老遠來紐約,想要傳遞的文化嗎?還是,我們台灣人從來沒有搞懂過,怎麼把自己的好東西,展現給「別人」看?
如果,我們就是一個美麗島國,一切可以自己自足,那麼,當然台灣很可以,做自己,完全不用和世界接軌、不用了解外國、也不用試著努力被國外了解和認同。
但,今天我看到的,是台灣其實很希望被世界看到我們的好,也希望被世界保護不被旁邊的大國侵略。我們當然可以做自己,但是,我們要做可以被別人接受的自己,到別人的土地上也必須學習別人的文化,而不是到哪裡都閉著眼睛,不去看自己和別人的不同;關上耳朵,不聽世界的聲音。
我想到的是,台灣朋友在美國的生活,就是關上大門過著小小台灣幾十年前的生活,永遠怨懟美國的種族歧視,或者不滿著別人的欺負。沒有人吃飽沒事整天想找我們台灣人麻煩!對於太不一樣的文化,大家最多一走了之。就像疫情期間台灣買了不知多少廣告打在美國,「台灣可以幫忙!Taiwan can help!」我看了也是傷心!台灣人好像永遠不知道,怎麼和世界接軌!
(紐約)
昨天,我又到林肯中心報到。因為,音樂界最近的醜聞是紐約愛樂挖來了加州愛樂的指揮。第一場表演,紐約客興奮不已,平日早上十點的音樂會,已全場滿座。我從二樓包廂往下看,一樓觀眾和舞台一清二楚,我必須說,全場幾千人,長的和我一樣黃皮膚黑頭髮的觀眾,實在是手指頭數的出來。我不禁要問,台灣人,你們真的喜歡音樂嗎?為什麼如此瘋狂執著下一代奇怪的音樂學習法?如果你們真的喜歡音樂,這種音樂盛會怎麼只有我和零星幾個亞洲人?
如果我們想和外界接軌,其實,音樂確實是很好的一個語言。不過,這音樂從學習和表演開始,都得重新來過。它不是個要去和別人拚高下的工具,也不是拿來政治宣傳的手段,音樂家更不用貶低自己,為什麼我們要買一送好幾?明明我練一首歌很辛苦,你想多聽幾首那你得多付很多錢才行!其實台灣最該學的,可能是尊重自己也尊重別人!
我很尊重美國文化,儘可能在的森林小鎮做一個不要被討厭的外國人。例如我後來結交了外國人朋友後,才知道他們會說,有些新來的移民家庭會穿錯衣服!我才明白,原來只是愛美的我,無意之間跟上了美國文化。他們其實是有穿對和穿錯衣服的觀念!但,沒有人會來「教」我這件事,如果我不是他們的朋友。到別人的土地上生活,只有在先不孤立的基礎後,我們才能展現自己,讓別人對我的台灣文化充滿興趣!
親愛的老公沒和我前往每一場音樂會,但他總會在音樂會結束後等候在街角。我坐上車,滔滔不絕今晚滿滿全是台灣人的林肯中心音樂會之感~~