積欠半年的水餃課,終於要登場。其實水餃只要是現包、新鮮,誰包都好吃。我的水餃哪有什麼特別?更何況水餃皮我也是超市買來,不是自己從麵粉開始揉捏,只不過把肉和青菜切碎攪拌,哪值得別人捐大把鈔票給劇團?這件事說穿了就是在賣「我」!誰對我有興趣?願意花時間買下和我相處的幾小時?
今年,買我水餃課的人,是一位猶太拉比,Rabbi。拉比是一種身份,有點像牧師、老師的角色。這些人多是稍有年紀的長者,(因為要受完嚴格的訓練和教育),除了有日常正職,還負責主持猶太宗教儀式。所以,在猶太社會裡,拉比的社會地位比較高,是受到尊崇的,連君主或社經地位比較高的人都會請拉比進宮、到家裡指導。
水餃拍賣在五月!我老早知道2002不到下半年,自己是不可能有機會進行這堂水餃課。所以,拍賣會一結束,我立刻連絡拉比,除了打招呼、感謝支持,當然要先把接下來的時間表簡單介紹,絕不能讓買家覺得遇上詐騙集團,付了錢就沒有下文,還要追著我討水餃課才有。
第二次連絡拉比是在幫眉眉搬家到西雅圖、回到紐約後的十月。這時,我已經可以清楚知道,自己聖誕假期排的出時間,接下來就要到2023年二月寒假或四月春假才有機會。其他時間就算拿刀架在我脖子上,也生不出個冷凍水餃。問題是人家拉比也是忙的,平日工作假日主持猶太宗教儀式,不是我這補教名師說哪天就算哪天。除了時間難排,拉比非常非常客氣的給我出了另一道難題…
信上是這麼說,「拉比的先生阿比行動不便,平常生活即使在家也需要使用輪椅。不知道有沒有機會請我到拉比家,進行這一堂水餃課?」當然,拉比了解每個人習慣也喜歡使用自己的廚房下廚,所以不勉強。
我這隻只會排列組合打包剩菜的三腳貓,一條魚在自己廚房都煎不出來,是要怎樣去別人家廚房包水餃?實在沒有勇氣直接點頭答應,只好也非常會說話的回信,「自己確實比較傾向在我家包水餃,工具和動線都比較習慣。也許我們大家可以一起想辦法把阿比的輪椅推進我家客廳?」還特別寄上我家門口三階樓梯的照片,接著幻想著,幾個人抬起輪椅,應該就可以把阿比送進來包水餃了吧!
拉比非常親切的再次回覆,「沒有關係!阿比這次就不加入『我家水餃課。』」順便選了聖誕假期讓我表演!
看這到封回信,我心下了解,阿比和輪椅,不可以輕易離家,和我想像搬一下就進我家的情況相去十萬八千里。整了一下自己的腦袋,想著怎麼處理這一點都沒有了不起的水餃課。三角貓又如何?只不過包水餃,在誰家包又有什麼不同?吸了一口氣,我告訴自己,什麼大場面沒見過,這堂課外送到府 – – 去拉比家辦!我大膽按下傳送鍵,這事就這麼敲定。
從冰凍的雪場回家,我們人都還來不及解凍,行李也來不及塞回櫃子,我就拖著親愛的老公,「快陪我去皇后區,得買水餃皮還有餡料準備明天的水餃課。」雖然已有之前的練習,但要換去別人家煮飯對我來說仍是大事一件。更何況美國人家的柴米油鹽醬醋茶和我完全不同。只能一遍又一遍的沙盤推演,要帶哪些食材、哪些醬料、哪些工具?
拉比說,她和先生阿比還有兒子柯比會在家。只要應付三人,我和親愛的老公上場應該綽綽有餘。結果,開門迎接我的是拉比的媽媽和女兒 – – 劇團大宇眉五歲的學姊,「眉眉呢?怎麼沒有一起來?」我心裡回答,因為拉比說只有三個人會在家啊!我立刻使眼色要親愛的老公,打電話叫眉眉過來。
先是三人變五人的小驚奇,我正想著不知自己帶的材料夠不夠七人的水餃晚餐。耳朵裡忽然聽見阿比問道,「可以包沒有豬肉的水餃嗎?」我的小驚奇頓時在心中變成大驚嚇,所以我今天的水餃課要開天窗了嗎?為什麼不先告訴我他們什麼不吃?同時,我也懊惱自己,太理所當然水餃裡不包肉要包什麼?少問一句「有沒有人吃素」是我自己的疏失。
影后雖然緊張可是人前從不失態,更不想因為我的驚慌,讓拉比一家覺得招待不周、給我困擾和壓力,發揮台灣人兵來將擋水來土淹的精神,「我們這裡,有幾個人不吃肉?」我問。
「二位吃素,三位吃肉。」大家搶答。拉比非常非常抱歉,她的本意是不想讓我為難,平常我怎麼包她本打算讓我就那麼做,沒想到家人搶在她前頭出了更難的題目。「我們今天做葷素兩種不同餡料的水餃!」我表現的胸有成竹,即興演出也揮灑自如,其實心裡嚇的要命,一點都沒有把握沒有肉的水餃是能吃嗎?
這時,眉眉也到了!衝進來的表情像發生什麼大事,「Bibi,我們的電動車被人家撞到了!我停好車,正好看著一台車撞上你停在路邊的電動車。」眉眉這目擊證人嚇的不輕,故事卻說的言簡意賅。親愛的老公一定心疼極了,但表現非常鎮定的起身出門查看。我呢?已經不知道自己的心臟還能承受多少,卻繼續主持大局,柯比你切菜、珍妮你切大蒜、阿嬤你拌肉…
我常說,如果擁有一個東西,會讓自己覺得要花許多力氣保護、愛惜、或者一點刮痕、損傷都會讓自己難受不已,那就是還沒有到應該擁有這一物的時候。身外之物,不該上心讓自己煩心。親愛的老公進屋後,悄聲告訴我,沒大事,我們夫妻交換了一個了解的眼神,繼續手上的工作,我展示著怎麼包水餃、煮水餃、調牛頭牌沙茶醬吃水餃…這一天的水餃課程,一波三折仍然圓滿結束。看大家對沙茶醬的愛不釋手,我大方割愛,整瓶留給你們!
幾天後,我家電鈴響起,拉比拿了一袋禮物,專程送來。
她給了我一個大大的擁抱,「真的很謝謝你專程到我們家來。」我知道,拉比懂我的掙扎過程和決定走進她廚房的勇氣。「阿比和我,想請你們到我家,這次,換我們煮給你吃!」袋子裡裝著幾個拉比家有的廚房工具。因為我笑自己的陽春廚房,除了二十年來撿搬回台灣朋友們不要的鍋碗飄盆,什麼像樣、厲害的工具都沒有,對他們拿出來的包水餃的傢伙嘖嘖稱奇。這貼心一家人,不只對我們送出了下一張邀請函,還附上感謝小禮物。
雖然,過程中我一再受驚;雖然,我們的電動車很不幸的被刮出一些傷痕;雖然,我上班也忙、放假也忙,但,能在猶太社會中受到拉比的肯定,我非常為自己、為我們一家感到驕傲。這一切,無關金錢、無關名利。我想,是一種價值觀的被接受,做事能力和敬業態度的被肯定。這,應該就是我雖不自覺、不勉強,卻能用台灣人的身份、台灣文化,悠遊在美國、猶太社會與他們平起平坐的關鍵。水餃只是工具,最難的,是我無慾無求,只想做好份內工作和怎樣都不放棄的態度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