昨晚，親愛的老公和我看了電影，孤味。
他時而大笑、時而冒出簡短評語，「台南的故事！」、「和你講的話好像！」、「怎麼和你們家都一樣？姓陳耶！」
劇終，我深深吸了一大口氣，「這是一部好電影。你看的時候，有感動的哭嗎？」
「會啊！有些畫面會流眼淚。」
我平靜的看向他，「這故事和我們的很像，可是我哭不出來。」
我想，這故事和很多台灣人的經驗都很像，太多的不講清楚，太多的粗糙，太多的糾結。和我，最像的部份，就是電影簡介，『形同陌路的父親過世後，這家人既要面對他的離去，還要處理他在離家人生所留下的餘波。』
這，「曾經」是我人生最困難的一部份。爸媽本是另人羨慕的一對，我也有過無憂無慮的十八年。結果，因為爸爸和媽媽的兄弟一起做生意，最後吵架拆夥收場，媽媽選擇了兄弟，爸爸離家自立。雙方自此變成恨之入骨的仇人，媽媽家人把媽媽的生病一股惱全推為爸爸的錯；爸爸也把自己被掃地出門全怪為媽媽娘家的錯。聽起來完全和我無關不是嗎？為什麼上一代的仇恨，要延續到我們身上？為什麼我跟了媽媽「娘家」長大、二十幾年都和你們生活在一起，最後，在我父母都往生後，我要被娘家的長輩辱罵，「你們姓陳的…」我小小腦袋裡，一直以為我是跟你們姓的、以為我是你們的小孩。我不是很懂，你們討厭我爸，為什麼要順便討厭我？為什麼爸媽過世後我忽然變回，姓陳的？
「討厭」二字也許不很精準。應該問，為什麼你們要把對我爸的怨懟全部轉移到我的身上？
許多事，那時我不很懂他們怎麼想，但我很懂他們加諸在我身上的傷害。在他們對我惡言惡語時，沒有人想到，我，其實只是他們的下一輩，不是那個和他們吵番天的當事人。
姊姊從小是嬌弱的公主，又以膽小聞名，所以，沒有人會惡形惡狀對待她，這樣太以大欺小。
妹妹就是老么，到了四十歲還能拿紅包的么女，全家上下、幾十個人全把對媽媽的愛轉移到她的身上，她明明是戴假髮的爸爸，卻沒人會指著她的鼻子大罵，你們姓陳的…
我呢？長的既不像我爸也不像我媽，媽媽總說我像自己。十八歲開始，我就是那個和媽媽相依為命的壞女兒，看起來整天和她吵架，可是我其實是媽媽最好的朋友，我想，說我是她人生後期的支柱一點都不為過。為了媽媽，我和緣淺的父親吵了一輩子，三十多歲還在餐廳大門演出挨耳光的家庭鬧劇，精彩度沒有輸給孤味。我以為，自己的一輩子都在為母親而戰，自己理所當然是，媽媽家的孩子。
（我十八歲）
我的故事和電影最像的一部份，就是和我除了血緣沒有太多情感的父親過世後，我們姊妹還是得站出來，頭七、上香、折蓮花、告別式…這些我最少也最不願去回味的畫面，全被孤味翻了出來。
母親走時，我三十一歲。父親離開時，我也不過三十六歲。兩場告別式、靈骨塔、訃文、過程…點點滴滴，畫面就像刻進腦海裡般，怎麼都忘不掉。母親的後事，我夾在父親和娘家的戰爭中，從心跳監測機器的「嗶」聲揚起，我的眼淚和心就被那嗶給關上，沒時間沒力氣也沒權利悲傷，大人們忙著翻出心頭舊恨，張牙舞爪的衝向我們姊妹，我們明明和你們一樣悲傷，你們失去了妹妹，你們很痛，我懂，但，我們失去的是媽媽，沒有比較不痛。
完全沒有選擇，我只能張開雙臂，擋在姊妹和孩子們的前面，沒有人想當一個戰神，如果可以不要的話。我只想放聲大哭，專心弔念母親。
媽媽離世到告別式，我，竟沒掉過一滴眼淚。那時，我才三十一歲…
第一次知道，人的仇恨是那麼無知，卻也那麼的鋒利，我的姓就是原罪，所以失去媽媽的我們要體諒大家失去妹妹的痛苦和傷心。那，誰來體諒我失去母親的痛？爸爸在媽媽過世後的處理更是無能到了一個極限，一走了之，人立刻飛去大陸，留下一堆爛攤子和就是不簽字離婚的婚姻。從牌位到靈骨塔到告別式，台灣不可思議的傳統簡直把我逼到崩潰邊緣，爸爸不參加告別式，可是名字一定得放在訃文上，因為沒有離婚；也因沒離婚，所以媽媽過世後不能回娘家靈骨塔…。這些在我眼裡全是人製造出來的愚昧規定，根本就是刁難在世的人。我們只能默默承受一切，上一輩留下來的愛恨情仇、上幾輩留下的繁文縟節，還得收拾我們比任何人都深刻的喪母之痛。
所以，我人生最醜的一天，獻給媽媽的告別式！那是我第一次，痛、忙、悲傷到…忘了要把自己打扮美麗…但，那一刻，我終於有時間，哭…
父親離世時，好奇怪，所有的新仇舊恨又再一次被翻出來。為什麼你們的敵人死了，你們不好好慶祝便是？為什麼你們的敵人死了，你們要再把他的孩子拿來重新恨一次？
母親的離世教會我放下，面對父親難度更高的後事，夾雜在幾十個人的情感糾結，高金額的財務狀況，父親也有了新伴侶，我又一次披上戰袍。那些養育我的再生父母們，再次被仇恨矇上雙眼，不知為何的，硬把我往死裡打。直到現在，我還是沒能想通，為什麼他們不是舉杯慶祝而要忙著移轉仇恨？
我被撕裂著。沒有媽媽的保護這群人像失心瘋般，用盡全心踐踏他們敵人 – -的小孩。明明，他們的敵人已經入土。
這次，我記得上次的教訓，雖然心靈千瘡百孔，但每一次作七、捻香、告別式，我把自己打扮如電影明星，太陽眼鏡、黑色但時尚的衣服，我只能在殘酷的被虐待中小玩一下自己擁有的唯一美麗。
兩次的生離死別，我學會了許多事。人不會因為歲數增加而增長智慧，如果不努力學習放下、看淡金錢名利，終其一生在表淺的功名利祿打滾之人彼彼皆是…我渾身是傷可是我看懂了無知和仇恨只會消耗生命和孤立自己。無法改變和教育上一代，可是我可以用我的故事教導下一代，不要讓仇恨主宰生命，它讓人看不到人生的美麗和溫暖。我也不再做無謂的口舌之爭，除了當下出口氣的爽快沒有一分一毫的幫助。我也不延續上一代的仇恨到下一代，你們對我的壞我再拿去對你們小孩繼續壞，冤冤相報何時了？
我的故事太過糾結、太過傷痛，曾經，我給一切深深擊倒過。所以，看著孤味，很是感動，卻哭不出來，只是重新咀嚼一次人生。
選擇披上戰袍，是為事情的圓滿而戰，不是為新仇舊恨而戰，我的人生沒要再花任何一分力氣去繼續他們的恨，所以，不回嘴、不回防、不吵架。看起來，任人宰割，其實，是三十多歲的我，就學會了，放下。我懂，大部份的人成天在說，人生就是要放下。可是，真的放的下的，少之又少。
放下，所以我從三十一歲開始，專注在自己的人生，你們要攻擊我也好、討厭我也好、生氣我也好、罵我姓陳的也好…被亂罵時委屈的眼淚擦乾就好，轉身我仍要去愛我親愛的老公、兄弟姊妹和那一大群孩子們、教我的學生、賺我的錢、欣賞我的森林小動物，我就是要用盡全力享受人生。你們選擇用恨過生活，我選擇用愛過日子；你們選擇寂寞終老，我選擇被愛包圍；你們選擇記恨然後糾結，我選擇記取教訓然後放下。
你不會知道，自己張牙舞爪時的面目可憎。可是，我知道自己心平氣和時，鏡子裡的美麗和溫暖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