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06年,媽媽被診斷出肺癌滿兩年,我們夫妻毅然決然搬回台灣,陪伴媽媽走完人生最後旅途。這個決定,當時看來愚昧無知,親愛的老公辭掉工作、放棄綠卡、退掉房子、扛著兩歲的眉眉和幾只行李箱,我們一家三人,只要在一起,到哪是家 – – 這是我們的堅持信念,從二十年前開始。人生重要時刻,一定要一家人在一起,這「家人」,從小家庭到大家庭,都算。
媽媽走後,我們夫妻的美國生活基礎,新工作、新的舊公寓、再把三歲的眉眉和幾只行李箱扛回美國,連身份從工作簽證重新來過。可是,我們從沒後悔,人生的這段,重來一次。
疫情期間,一個大我七、八歲的朋友,有了和我們類似的心情。八十一歲同樣被診斷出肺癌初期的父親。早期治療老人家身體還算穩定,但癌症這病就是這樣,一個轉折,開始變壞的速度往往讓人措手不及。我們走過整個病程,怎不知這故事要怎麼結束?
我當然盡了朋友的本份,提醒好友如果可以,最好在人還健在的時候,回台灣陪伴,時間不用非得多長,即使是兩週,也是聊勝於無。而且台灣當時還要隔離,進出一趟難度極高,最好要提早安排。
這句話用在這裡,聽起來非常殘酷。但,事實就是,不見棺材不掉淚。大部份的海外台美人面對癌症家人,都會心存僥倖,現在人還好好的,不用趕著回台灣。
結果老人家病情轉壞,朋友立刻買了機票飛回台灣,隔離期間連請假探親都還沒被批准,父親便撒手人寰,最後一面也沒見著。
朋友傷心欲絕,只剩兩年就可以領退休金的工作,之後怎麼也做不下去。我想,她把沒趕上父親最後時光的心痛全推給了那份工作,絆住自己。一定很痛,人都在台灣了,竟然還沒能趕上道別的那一刻。
她的先生當然覺得可惜,再撐一下,兩年後辦理退休換份工作,不是更完美的計劃?
朋友只是需要一個支持的聲音,那個時間點,她早已不在乎退休金了,她只想立刻離開那間辦公室,讓她不要再想起她為了工作錯過父親的終身遺憾。最後,她真的在拿到退休金前,離職。
去年,大家庭也有類似的故事,台灣家人並沒有完整傳達病人的真實情況,也許,台灣家人真心沒有覺得死亡只差那一步。我是那個帶壞消息回紐約的第一人,「我不覺得父親可以等到你五月回台灣,孩子們暑假才回台灣…」
最後,家人在我帶回消息後一週內返台,父親見了她最後一面就再也沒醒來過,孫子們更沒機會見到外公。
事情過去,差點錯過最後一面的家人同樣崩潰,她遺憾感嘆自己沒能多花點時間陪在父親身邊,走完人生旅途。
面對死亡,每個人有自己的方式。但我認為沒人能幫別人決定,如何告別親人。最後一面,應該讓當事人有完全的選擇權,而非隱瞞、幫忙做決定,你們不用見到父母、或至親最後一面沒關係。
雪梨,和我的親戚關係,遠到幾乎沒有關係。但,她像我的孩子般,和我非常親密。父母和我雖不是同類人,但這幾年只要我們夫妻回台,一定力邀相聚。他們當我特別照顧孩子,所以用這樣的方式表達感謝。其實我只是和雪梨特別投緣、無話不談,根本談不上照顧也無需感謝。
星期三,親愛的老公和我,和雪梨父母有非常愉快的一頓晚餐。我從家人口中一直知道,雪梨88歲的外公健康狀況不甚穩定,雖然沒有病痛但就是衰老。如果我的判斷沒有錯誤,雪梨父母不知父親離人生終點只差一步。
別人的家務事完全輪不到我置喙。
回家後,我給雪梨簡短留言,「有急事,可以講電話嗎?」
這孩子和我就是相投,星期四,我們立刻通上電話。我很婉轉但堅定的告訴雪梨,這件完全不是我該插手的事,「雖然沒有人可以預測人生,但醫生可以判斷人的生理狀態。阿公這幾天非常虛弱。我沒有要告訴你,是不是需要回來台灣一趟,但我認為你可以試著去了解一下,阿公的狀況。」
她一點就通,也懂的我這局外人已經介入別人家務事太多。「爸媽從沒告訴過我,阿公已經這麼不好…」要是你爸媽有告訴你這些,現在還需要我這麼多事嗎?我心裡希望菩薩不要怪我雞婆。
她聰明的直接打給醫生大伯,從醫生的角度去了解外公的狀況。大伯只道雪梨貼心,哪想過、也無需知道,幕後有個美國警察。
星期五是我的麻將日,一心多用是每個美國媽媽都有的特殊技能。眼睛不小心掃到一則留言,雪梨也從美國放暑假回來的弟弟,正好今天被分配到正在陪阿公。
我跳了起來,顧不得牌桌上的其他三人,「我回個簡訊…」
「弟弟現在正在醫院,也許你可以Facetime弟弟和阿公?」美國警察實在忍不住,又出主意。
半小時後,雪梨留言,「已和弟弟通上電話也看到阿公了!沒想到過還可以用Facetime這招…」
謝天謝地!我終於可以專心在民生社區麻將盃總冠軍賽。
星期六凌晨,雪梨阿公睡夢中離開人世。
我鬆了好大一口氣,幸好一分鐘都沒拖延。
故事結束在,外公離世後家人決定要雪梨返台。至於雪梨有沒有要回台?何時回來?全都與我無關。我在意的,是希望每個人有機會決定,自己可以選擇與家人道別的方式。後面的告別式、結業式…是做在在世的人,每個家庭有自己的方式撫平面對死亡的傷痛。至少這次,雪梨不用留下任何遺憾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