手機傳來了簡訊,「醫生說剩24~72小時。」
我相信,醫生一定有些根據,才會給家屬這樣的心理準備。收到訊息的隔天,我們每個人,都把電腦搬到醫院工作。
我們夫妻的盤算,原本是如果一切穩定,我兩就回到工作崗位去。
一群人圍坐,一面工作一面聊天。朋友小我四歲的兒子,訴說著昨晚的緊張,他輪職晚班,一分鐘也不敢闔眼。我們都知道,臨終病人的夜晚比白天難熬。父親在半夜果真停止呼吸了五秒,病房裡儘剩他和表弟,媽媽和妹妹睡在附近的客廳。他一面呼喊,「快去叫媽媽和妹妹…」一面搖著爸爸,「你等等,媽媽和妺妹馬上過來…你要等他們一下!」
幾秒後,爸爸的呼吸又回來了。等到媽媽和妹妹睡眼惺忪衝進房間,一切是那麼的平靜。「怎麼了?」大伙上氣不接下氣…「剛剛真的停止呼吸了。」
非常台灣傳統的媽媽語帶責備,「你不該把他搖回來的!」
這對兄妹都是土生土長的ABC,對於台灣的傳統,就像在聽天方夜譚般。但,父母的話對他兩猶如聖旨,一點沒有違抝和反對,不管他們心裡再怎麼覺得不合邏輯。哥哥很是懊惱,他把父親搖了回來。兄妹描述故事時栩栩如生,我們夫妻則是笑的眼淚都出來,「我真的瞭解你們昨夜的緊張,但,還是太好笑了…爸爸如果真是你這樣就能搖回來的,那我早就把我媽搖回來了…」我安慰道。
苦中作樂,是我的強項,朋友漸弱的氣息和昨夜緊張的故事,我把下午的課全部取消。加上今夜12點,我們還有一家台灣朋友準備抵達,約定好明天要帶他們和雙胞胎,來回四小時的車程去水上樂園玩。今夜,我們準備就就待到台灣朋友坐上計乘車前往我家的那一刻,才要打道回府。
眉眉和朋友早有約定到曼哈頓看表演,活動結束在晚上九點,我們特別麻煩朋友幫忙把宇眉繞道至醫院,也許還趕的及最後的道別。
宇眉這孩子討人疼不是沒有原因,對於舟車勞頓進出醫院,她完全沒有一句怨言。
踏進病房後,眼淚像斷線的珍珠,未曾停歇,一群人稍微和緩的傷心情緒,全給這十四歲女孩的啜泣聲和哭喪的臉喚回,我推了推她,「你不要哭太大聲,台灣人規矩很多,不能在裡面哭的…」
一般人是在過世後才頌經八小時,我這傳統的朋友,不知去哪發明提早開始頌經,我們是外人,不便發表意見。但我心裡還是不免嘀咕,大家都已累的要倒下,一定要這樣找事做來把整群人都累垮嗎?而且,人都還沒走,為什麼不好好讓他感受圍繞四周的愛呢?我沒有不喜歡阿彌陀佛,只是覺得大家的歡笑也是一種美聲。
眉眉哭的梨花帶淚,我悄聲,「不然你到外面休息等我們結束」。她搖了搖頭,很是堅持和大家站到最後。
好不容易頌經到一個段落,大伙兒走出病病,輪流擁著眉眉,心裡全是感動。她泣不成聲,「那我這樣哭是不是會對叔叔不好?」
「不會!你是孩子,當然可以哭…」我隨口亂說,也顧不得誰家禮數。
對於這些傳統禮數,我不是不敬、可是實在無法接受。白日的一段插曲也是為了這些「傳統」。朋友對法師、師兄、師姊的話奉為聖旨,她走到我們年輕人的工作區,說,「師父說從現在開始,在房間都不能聊天,進去只能念佛號。」
大伙兒你看我、我看你,沒人敢起身進房。每個人都想進房,可是都不想「只能」念佛號…女兒看了看大家的臉,首先發難,「媽,你真的很奇怪,大家都是來這陪爸爸的,你規矩這麼多,弄的我們大家都不敢進去房間陪爸爸,這樣他就會比較高興嗎?」當然,她也不客氣的批評起母親的宗教。
媽媽勃然大怒,「念經哪裡不好了?你為什麼要這樣說?」跟著眼淚也流下。
其實,沒有人有惡意,實在是面對生死的這一課太過困難。我抓著她媽媽的手,「沒關係啦,如果你覺得我們大家這樣做你最舒服,那我們進去都念經…」
朋友沒有經歷過這麼親近的人 – -死亡,所以她一心只想把「最好」的留給她的至愛。這「最好」,每人的詮釋都不同。我認為給愛圍繞著離世最是幸福,但佛教認為給佛號帶回的離世最是幸福。
安寧病房的每一天,我就在這家人的爭吵中穿針引線,加單口相聲。朋友的女兒V小我10歲,「我已經不知道你是在這陪我爸媽,還是在陪我們這群人了…」
許多時候,我覺得自己做的夠多了,大可回家洗個澡好好睡一覺,他們全向公司請了假,可我們工作照常、孩子生活照常,一週還得四天到醫院報到。我這擺渡人做的真是徹底!但,看到這群弟弟妹妹,無助又悲傷、有一餐沒一餐,加上不知幾天沒得好好睡覺。我們也看了心疼,數不清幫他們張羅了多少晚餐?也算不清幾次擋在他們的對罵聲中。
Uncle,算了你厲害,硬把我們夫妻拖進你家的肥皂劇中。